可无论易之多有天赋,多懂得努力,总还是会有如现在这样想要写点什么,却被卡住的时候的。

对于习惯了当下这个时代的语言表达方式的人们来说,在阅读老子所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的时候,很多人会感到困惑。因为怎么看,仁义这样的理念难道也是能够被摈弃的吗?有不学无术这就揪住这一点,大肆批评道家思想如何如何,浑然不知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但他并非没有改变。

赵静章沉默了几息,然后方才注视着中年人,发出如叹息一样的声音:“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仲尼当年见礼乐崩坏而悲苦的感受,你我这些人若不是在此刻也体会到了的话,怎么会选择站在一起呢?世人都认为英宗陛下改革是英明神武,可如果不是英宗之事,当下也不至于道德败坏到这个地步。当初仲尼没有能够使得天下复古,可如今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在这件事上,顾斯倒是充满了信心,他在和易之拉近关系这一点比朱鼎钧要领先太多了。从他们和易之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被拉开了。即使这并不是因为朱鼎钧的错误,仅仅是因为皇室本身糟心的遗留而产生的后果。可非战之罪最后的结果还不是那样?不自觉之间,易之就产生了对朱鼎钧一方的抗拒感。而后来,能够用更方便的方式和易之见面,并且对他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自己,自然也能更容易地获得易之的信任和敬佩。

在开始撰写第083章之前就准备好了的写作思路被记录在笔记本上,甚至于易之已经完成了一篇初稿。很多时候人的惰性会让易之想着,何必花费这么多心思,直接就把这稿子交出去了事,反正上边两边的势力都压过阵,也不怕人出声对自己说什么。可与此同时,易之却又在心里犹疑。他清楚并不是不明真相者所以为的双方都是在为自己撑腰,这一次同时被军方和皇室支持,只是正好碰上了,双方都想要打压一些典型的不良的风头,只是借了他这件事发挥而已。而即使同时被双方支持,对易之来说也不纯然是一件好事。总有人会觉得这是易之两头讨好,总有人会看他不顺眼,而易之弄出来这不上不下的所谓中立派,更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看懂的人都暗叹,那几个家伙死定了。至少在文学圈,他们是绝对别想再混下去了。能被批评为搞出文字狱的人,谁都不敢去搭把手。

但他所来,话并没有说完。

胡思乱想,七嘴八舌。

“也难得你们两个一起过来找我,既然不用我出去和人对骂的话……还卖关子?究竟是什么事?”他问朱怀仁。没有将目光落在宋谦士身上。不论如何,他是有点畏惧这位保皇党的,那种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阴测测的感觉让易之不太乐意和宋谦士有什么联系。反倒是朱怀仁,多少易之都将他看做是朋友。至于朋友的朋友……那还得看情况。

按理说,顾斯习惯军方,自然是习惯更加干净利落的一些作风的。而易之在之前总是太绵软,让人踏着底线踩了一脚又一脚不动手。这会让顾斯下意识地产生对易之的厌恶。但偏生顾斯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军人,他身后站着军方,但他是个政治家。在一些情况下,即使苍蝇在你面前嗡嗡嗡,也要忍着不去打,只有到了最后才会上重击。毕竟政治上的很多事情,从来不是讲道理就能够讲清楚的。否则现在大明的皇室和军方不是早就和平收场了吗?至于针尖麦芒到如今吗?

不得不说,他们似乎真的抓住了易之的弱点。说到底,文化圈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还是要看资历的。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越是有盛名的文人,越应该有足够的文化底蕴和积累才足够陪衬人们对他们的敬重。所有人一提起大师或者先生,心里想到的也多半是个有一点胡须,面相平和的中年人,应当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可是偏偏易之和这样的形象差距有些大……

“他没有著作。”这位前辈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分不清是青睐还是白睐。

想要为了一个目标奋斗,让自己不朽吗?当然想!

现实当然不止于此。可是这里又不是华夏,易之连《厚黑学》都记不全,就不要说其他的李宗吾写的文章书信了。肯定是拿不出证据来的。结果现在一个本来不太待见的家伙跑出来告诉他,他相信易之所说的这本书是李宗吾的作品的说法,怎么能够让易之保持淡定呢?

抛开这一部《红楼梦》,易之是谁?

不过现在的话,既然保守派和革新派都陷入了沉默,这会儿再针对易之稍微反击找回一点面子,那就是真的安全了,不会再被赵静章和岳激流两个人一起批驳了吧?

易之只觉得心里一紧,看赵静章的文章,会觉得趣味横生,幽默风趣。而岳激流的句子,却总是刺痛人。就像这最开头的话,着实令人被震撼。即使是易之自己,在这一瞬间也不得不动容,感觉自己似乎也是被这句话所嘲弄的人之一。

却见岳激流把另一只手伸过来,在报纸上的一个版块点了点。

“那些人就是没安好心,我们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们看不出来?根本就是想要踩着老师上位而已,卑劣死了!”

厚黑学到底在讲什么?对于易之自己来说,至少他在最后所想要表达出来的内容,讲的是“以孔孟之心行厚黑之术”。只是任何一部作品在一开始都不会立刻让人理解到最深层的含义,人们会从最普遍最浅显的地方理解。而某些人的兴风作浪,也必然会拖延普通民众真正理解厚黑学的时间。

皇宫内,专门让内侍购买了这份报纸的朱鼎钧同样在进行阅读。

事实是,根本就不熟悉这一系列流程的易之,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中间的问题,他只是和后世忙不过来的老师让学生帮忙一样,就这么让自己欣赏的学生帮了个忙而已,却被误解到了这个程度。但错有错着,直到很多年之后,白忆娥都会说起,当年自己是如何成为老师的学生这件事,倒也算是易之一连串儿的传奇里颇有趣味的一件轶事了。

幸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些赞叹或者询问的信件更能吸引易之的注意,毕竟人都是有点趋利避害的。

对得起还是对不起,谁知道呢?鲁迅先生写这样的话的时候,是为浑浑噩噩而死或者因清醒而痛苦所挣扎。而他现在却有着同样的担忧和为难。怕不被认可,怕自己的选择不是帮助,而令人更加难过。可是不管怎么怕,他都已经下了这个决定。静默地坐在自己桌子面前,易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打开钢笔笔帽,将刚才想起来的这一段话随手写在桌上的一张稿纸上,心里只觉沉重。

“我们的那位陛下多少也算是雄才大略了。”站在墙壁面前,直视着墙上高精度的世界地图,顾斯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大明的疆域,嘴里却说着话,“可惜,他毕竟是皇帝。这个身份就注定了太多再出彩不过的人才是无法被他所用的,易之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他做不到。

又挨了一会儿,还没轮到自己被召见,易之很不痛快。又饿又累的感觉可不是说说就完了的,在内心深处唾弃了一百遍皇权,对自己曾经的时代怀念一番之后,他还是要忍着。

花苑书和陆南风交换了一个眼神。

耸了耸肩,易之清了清嗓子,就把舒婷的这首《这也是一切》诵读出来:“不是一切大树都被暴风折断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但这都没什么关系。易之十分爽快地反问:“我知道了,所以说你们有什么特别的问题需要询问我,或者有什么想法想和我交流吗?”

“不是我不想联系,事实上他已经过世了……”这是实话,所以易之很诚恳,“我和他的交集,也就是一两个故事的事。”其实是一两部小说的事。当年他看时代三部曲的时候可是看得稀里糊涂愣是没明白写的是个什么意思,不过,那会儿他也不过小学五年级,看不懂是正常的。后来却慢慢明白了小说中间特殊而微妙的氛围。

岳激流?

拿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稿件的时候,编辑就没有像是审其他稿件一样粗略看过去,光是信封上那个地址就已经足够他提起精神了。

就像易之现在这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小学四年级的课本上,看了几遍就背了下来。知道这算是名人名言,除此之外并无他物。而在时隔十几年之后的现在,他却反复将这一句话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呢?无论是军方还是皇室都说自己是对的,谁都说自己是对的,但是除了历史,谁敢断言谁是对的!?”站起来和岳激流对视,易之终于把有些话说出了口。除了历史,谁能去评判正确错误?谁都不能!他从后世来,见证过一个时代的混乱,正是如此,才不敢说,不敢承担!他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这些东西,是易之在经历了好几次巨大的挫折之后才理解的东西,他也曾经恃才傲物自傲不已,而这样的性格给他带来了不小的苦头,后来他才意识到了不把一切都归结于旁人的妒忌之上,而学会审视自己,改变自己。再埋怨旁人有什么用?旁人是绝对不会对你的人生负责的,只有你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谁都知道。谁让《红楼梦》是最先举出这样例子的书?不然的话它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红,而且被拿出来当成了例证。”

对于易之暂缓连载这事儿——报社方面先做出了反应。一位编辑主动找上门来想要和易之商量一二。

啊咧?易之有点呆愣。所以说列举这部被编得面目全非的《红楼梦》的缘故,是为了表达民意?突然觉得自己多了话语权你的感觉,着实让易之觉得有些微妙。他没有多想,见朱怀仁要离开的样子,起身送他。&!--over--&&div&

虽然对朱怀仁的情况有些了解,但易之对政治的接触到底很少,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朱怀仁的想法,调侃似的说:“我觉得剧透恐怕不好吧?”

“再然后,我丈夫意外过世了。我就学着掌权,到了现在。”

“易先生……”

“不过嘛,他到底是个病秧子,有人管着还好,没人能管了之后,玩了没两年,就驾鹤西归了。”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易之觉得有些茫然,决定了写作一部和《红楼梦》类似的小说故而询问陆建明,被顾斯找上门直接招揽,被皇帝召见。这一系列的事情在短短一天时间里一件接着一件的发生,让人有些接受不过来。第一件事还好,后面两件事,不用想都知道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这分明就是在站队,而自己已经选择了站在顾斯这边。

如果说突然被顾斯找上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让易之觉得颇为茫然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让他觉得有些惊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