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激愤的人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发泄的道路,也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出不了头的原因。一个劲地将所有的罪责都直接推到自己太过厚道,脸皮不够厚,心肠不够黑上去。好像道德的沦丧就是一切的理由,而他们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过错,不过是生在了这么一个厚黑的时代而已。

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

话一出口,主编的动作一滞,然后就用古怪的眼神盯向了白忆娥。

之前易之所收到的信件的数量还不算多,他能够回复了一封封寄出去。但是随着读者来信越来越多,在不久之前他就已经只能选择部分他觉得有意义一些的信件来回复了。

绝大部分生活在和平年代并不真正缺少什么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弄不太清楚自己的政治立场是什么。左还是右?奉行什么主义?他们或许会振振有词地表示我认为某某某是对的,并且列举对方的事迹一二三,并抨击另一位某某某,表示他即使曾光辉灿烂过,却也犯过多少多少的错误。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所提出这些观点的时候,往往是凭借于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而且即使他们清楚这一点,也不会承认。反倒将一些不清楚来源的消息奉为圭臬一般,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们见识多而神通广大一样。

看不出皇帝那纹丝不动的表情是个什么意思,本来易之就不是会看人脸色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对不对。他只是在心里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别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皇权衰微,什么经济问题,什么贵族资本等等的。这些话他是给顾斯说过,可顾斯听了这些并不会对易之有所威胁,毕竟易之提出来的事都是有助于顾斯本身立场的。相对而言,易之所认可的道理和基于贵族统治的皇帝就有点妨碍了。既然这样,还不如糊弄过去算了,反正谁都清楚易之虽然很有名气,但不过是个写文章的,除了放放嘴炮,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的能力。

易之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快的情绪,甚至有点过头了。就是在后世的时候,什么坐椅子只坐三分之一屁股之类的规则还不是摆着的?比起来,也似乎也就是弯弯腰点点头之类的事情。但是就这样,易之感到了异常恶心。大约是因为之前那一系列让易之体会到不平等的举动的加成,还有内心的明悟吧?

本质上来说,大明皇帝依旧是掌握着实权的,这一次对于易之的召见应当算是相对正式的召见,地点是一座楼阁而非是一般召见文人士子所选择的花园湖泊之类的地方。皇宫倒是富丽堂皇,和易之在后世去过的故宫多少风格不太一样,相同的或许是一大清早易之就被拎进了宫中,在暖阁旁边候着。

其他想开口却没能抢到的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男孩继续说。

“嗯,关于这首诗有个故事。我曾经认识两位诗人,一男一女。他们经历过一些让人迷茫混乱的事情,之后,那位男性的诗人写了一首诗叫做《一切》。他说:‘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十分有分寸地没有许诺更没有多说太多,易之确信白忆娥没有经过典型的所谓贵族教育,但是她天生就知道分寸。加上这个学生令人喜欢的好学和认真,易之是非常乐意给她一个面子的。

被这么感谢了一番,岳激流却浑不在意,摆了摆手就像是在赶苍蝇一样,直直盯着易之道:“这和我没关系,我就是想过来问问你,那个王小波是什么人?我想和他认识认识。”

理所当然的,易之是绝对没有众人心中的能够在报纸上直接开个人专栏的资历的,所以……事情就又一次闹起来了。

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并且维护它,为了理想而奋斗。这样的人,多少是值得敬重的。而立场和观点的不同是另一回事了。

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注意我的用词,我是说,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被别人的观点说服的。懂吗?真正让人改变自己看法的是来自于他们内心的、可能和之前的想法不同的观点,而无论是舆论的引导还是说服都仅仅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心中有这样不同的观点,而后就是他们自己判断在两个观点之中,他们真正支持的是什么。而我很清楚,我心里的确有站在你立场的观点,但是对比我坚持的观点和这个观点之后,我选择的依旧是我的观点。既然这样的话,无论你是否想要说服我,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就像我非常清楚我也没办法说服你一样。”稍微顿了顿,易之十分认真地直视岳激流,说出这样的话,“正因为清楚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所以我才不想多说。”

“所以说我一直都认为,言论自由这个词的含义是这样的:你尽可以表达你自己的观点,但是你也必须为了你说过的话负责。”

女孩有些急躁,但是教养摆在那里,当即就顺着那里的字迹往下开始看了起来。

从没有接触过真正政治的象牙塔出身的家伙,生活在没有皇室的国家的家伙,通过书本上的三言两语判断过去历史的家伙,他凭什么对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判断,并且认为自己说的话是对的?既然没有这个资格做判断,胡说八道什么?

看着朱怀仁,易之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或许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有一定的政治倾向,但是以易之自己来说的话,他多多少少有一点事不关己的感觉,也是因此,在关于这些事情上他总是有些摇摆不定的,有人觉得这家伙是根墙头草,但是天知道易之仅仅认为制度不是个问题罢了。

说到底,易之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够客观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但死活改不过来,到了后来也只好找一群朋友在自己写出书稿之后帮忙看看了。不过这样的举动还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一群人都认为这是作者自己的东西,他要表达什么他们不能随便干涉。

见他这样反应,朱怀仁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才能继续解释。

这就是大时代。易之听得心里发冷,却不由浮起这样的想法。这就是大时代,风起云涌,无数人站到高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法跟上时代的人却只能苟延残喘,抱着已经被人遗忘的光辉慢慢消磨。在旧时代,勋贵自然是统治阶层的人,就算有没落,也不算太厉害。但是在这个资本主义渐渐兴起,金钱展现着它的权威的时代,大批的旧贵族因为无法跟上这样的时代潮流,被狠狠覆灭。如白婳所说的这样的家庭,绝对不止她们家一个,死守着过去的荣光,却只能等待消逝。

“咳,咳,请起,快请起。”这稀里糊涂的做派,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易之都还茫然着,这人直起背脊之后却立刻说开了:“易先生,您的诗词我都读过,比如那首‘敢叫日月换新颜’就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大气天成啊!还有您的中立立场,真是绝妙,以前怎么就没有人想到呢?我非常崇拜您,今天这件事过后,我一定要来拜访您才行,不然我会一生遗憾的。啊,对了,易先生,我手头有一部剧本非常需要白小姐的帮助才能完善,但这守卫就是不让我进去,您能够带我进去见见白小姐?”

赵静章摇头,“不,虽然说勋贵家族之前千丝万缕,但白家和陆家是没有关系的。”

“闲话不多说,今日朕召见易卿,是为向易卿问计。”转回正题,皇帝终于提到了重点。易之和顾斯的第一次接触是易之稍微灌输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给顾斯,而两个人多少都有些遮遮掩掩互相试探。与之相比,名正言顺的统治者一开口就直接提到了问计,这就是身份的优越性。

易之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所见所闻都是歌舞升平的。他以为因为穿越者前辈的改革和努力,历史已经拐弯了,却没有想过如今的大明的外部环境,可算不上有多好!

凌乱的想法中,他找到了一点灵光——

“这一部小说的话,其实要描绘的就是一个家族的衰落罢了。嗯,一个老牌的勋贵家族。要描绘这个家族的话,相对的就需要写一个新兴的家族,我请陆先生喝茶,就是为了得到一些资料。”

他望着所有人,用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说:“谢谢,谢谢大家。”好像是在颁奖典礼上致辞一样的话语,却自然而然被易之说出了口。

“说句实话,在突然遭到这种抹黑的时候,我心里非常不舒服。毕竟我自认还是个普通人,达不到圣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但是我在一开始就认为,真理是不会被永远遮挡的。我也相信,一定有人能够读懂我在提到《厚黑学》的时候到底是如何想,如何期望。只是被误解的感觉并不好,这使得我在这一段时间心里并不舒服。我甚至已经做了比如说你们也会有人来质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准备。”

“易老师,你这是小看我们呐!”下面有人起哄,跟着就好几个人都跟着胡闹。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看看我们多了解你啊!”

“就是就是,我们好歹是你的学生,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

易之笑,“所以现在我才发现我竟然小觑了天下英雄,还请诸位豪杰手下留情,绕我一次吧!”

笑声轰然而起,气氛从感动变得有趣起来,却只见易之抿了抿唇,再度开口说:“说真的。我非常欣慰。不是因为你们站在我这边,而是因为我感觉到,你们支持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们是我的老师,而是因为你们审视了我所写的东西,自己去理解了,在事实的基础上做出了判断。我之前就曾经说过对你们的期许,时间还不久,但现在你们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以厚黑来抹黑易之的说法,之所以能够大行其道,不过是许多人更习惯于从其他人的态度中提炼自己的态度,人云亦云,而非自己见证事实然后再决定。即使是坐在教室里的这些学生们,很多人也曾经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易之做了很多事情……像是那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不就是希望他们能够足够客观,冷静地见证许多事吗?

这或许正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吧。如果当时易之并没有选择摆出自己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有更加理性而独立的想法,而就这样直接选择将自己权威化、神化,那么习惯于盲目追随权威的学生们,在易之遭遇这样的情况,被这么多人攻击的时候,恐怕很难继续坚持对易之的支持。但现在,他们秉持易之的期许,在判断思考之后站在易之这一边了。

“所以早就说过了,易老师你不要小看我们嘛!”又有人在说笑,“您当时都把话说到那种程度了,我们要是还领会不了,还来上什么学?干脆就和那几个只会胡扯的家伙一样去随口胡说搏出位了!”

话听起来讥诮刻薄,引得教室里一群人都发出了笑声。稍稍平息之后,白忆娥却站了起来。

“老师,”她开口的时候,有人注意到她并没有加上易之的姓氏,这是收徒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希望能够帮您写一写具体分析厚黑学的文章,让更多人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不是继续误解下去。”

也顾不得那个称呼,更多的人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样,“对啊!我想写这个。本来就觉得厚黑学真是非常有意思,能帮易老师就更好了!”

“易老师给个机会,干脆给我们讲讲厚黑学呗?我也想写点东西来着!”

为什么满园桃李会使人满足?

易之在教室里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含义是:整个世界都夸赞他却不感到奋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却不感到沮丧。

啊啊啊为了整理出合理的情节细纲耗费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时间,卡得*死了!

嗯哼,为了最近的这一段情节,刺儿查了查民国时期的文人的资料,在这些资料里,有一份相对客观详实,稍作了解或者以此为根据进一步研究都不错。所以特别推荐一下,地址&!--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