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底线是不可能再退的。

准备了十分的东西,原本出口最多说七分,面对皇帝小心一点,说个五分好了,现在又打了个折扣,易之一开口就只剩下了一分不到。

在那一瞬间,易之感到了一种像是吞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感。

呵。

“《红楼梦》啊……”再度提起这个除了角色名和假托的什么太虚幻境背景之外完全被自己给糟践了的故事,易之神色依旧略古怪,“有什么问题吗?”

他抬起头环视一圈,然后点点头道:“我倒是想起来一首诗了。”

一瞬间易之的脑子里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他有些惊讶,事实上在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去在意这些细节问题,或者应该说他根本就通不了那微妙的人际关系的一窍。不过事实证明,环境总是能够让人们变得他们自己都不认识的。

几乎是立刻,易之就察觉了两人的狐疑,当下却转开话题,对岳激流道:“其实说起来你和我……嗯,讨论的那一番才是我想到这个故事的根本原因吧,之前虽然我心里也有点想法,但是有点朦朦胧胧的。”承认对方对自己的帮助,特别是在其实算是发生了龃龉之后,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不过就是好强和自尊而已。但易之原本就是把自己看得十分清楚的人,虽然事情是岳激流和他吵了一架,最后易之也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但是其中岳激流的帮助是确实存在的。

无他,对于大明国的整个文化圈来说,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底蕴和规则是十分根深蒂固的,虽然这些年也因为不同文化之间交流的事情遭到了冲击,但是在报刊连载方面,如易之之前那样连载一部长篇作品的年轻人不是没有,这还好说。但是要在一家大的,正规的报社开一个专栏,却并不是什么样的文人都可以做到的。或者应该说,这不仅仅是讲究文笔和影响力的事情,资历更是重要的一点。

可这不太现实。就算是易之知道自己拥有的许多思想的确是能够改善现状,现实的问题在于别人未必相信这一切,相信了或许因为其他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使用。人和人在一起的社会实在是太复杂了。

然后他看见了一句话。

易之头也不抬,一边写了两个字,一边说:“这不是很明显的吗?你现在对我说话,是想要说服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的观点本身就告诉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被别人的观点说服的。”

“我写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本身是没有太明显的属性的,但是这并不能妨碍其他人想要用他们的立场来解读我的故事。所以我不能够轻易地在我的文字中间给出观点,而一旦我给出了我的观点,我就必须为这个观点负责。这个观点最后被证明是正确的,那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这个观点错了,那我就必须道歉,改变我错误的想法。更要考虑到之前因为相信我而被误导的人。”

这是……?

譬如巴金,顶着当时还极度浓烈的批判风写《随想录》反思过去十年的错误,因而被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的良心”。但是巴金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至少对他本人发表言论有很大的保护。相较而言,再往前,邵飘萍说的是真话吧?下场如何?

朱怀仁姓朱,他是大明的亲王,如果从血脉身份来说,他天生就是属于保皇派的。但是他偏偏现在处于顾斯的派系中,站在了皇室的对立面。这是一种极度的尴尬。

易之听着这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的确就像朱怀仁说的那样。撇开性别上的问题的话,大部分是会直接根据喜好来选择自己支持的角色的。特别是在自己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合体的情况下,钗黛之争也没有了,当然就没了很多问题,于是次要矛盾就变成了主要矛盾,一群人揪着贾宝玉的小辫子不放。

嘘嗫了半晌,朱怀仁方才说出了第一句话:“范壬那小子,是碰巧遇到你的。”说完,就用一种饱含期待的目光盯着易之。

白婳的叙述没有停止,她好像害怕自己一旦停止说,就在没有勇气说一些话一样,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藏在心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勉勉强强地过日子。但是毕竟出身不一样,因为我们是勋贵出身,所以很多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能去做的。当女工也好,给人当家庭教师也好。只要母亲去做了,我和妹妹马上就会被人看不起。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很难,真的难。想尽办法要找不伤颜面的办法过下去,明明都到那种程度了,还必须顾及面子,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还欠着父亲葬礼时借的债,把家里的东西卖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过不下去。”

这种感觉,似乎被什么奇怪的生物盯上了。易之很想缩脖子装不在,但是那灼灼的目光却让他无法忽视,只能点点头了事。

易之想起白忆娥称呼陆建明为叔叔的场景。

直到这个时候,青年方才冷硬地冲着易之介绍了自己:“宋谦士,字恶盈。”

“易之不是政界的人,或许并不了解如今大明的情况。别看如今大明也算是世界第一强国,国际上谁都要给面子,但局势已经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了。如今许多新兴的国家,都在挑战我大明的地位。当年英宗和太平王定计,将华夏周围经营妥帖,南洋,东岛,西漠,北原,都是当时收入囊中,如今看来当真是远见卓识。如果没有将这些地区经营好的话,如今的大明,恐怕情况会更糟糕。至少现在挑战我大明权威的国家,都还没有能够直接威胁到本土,但情势已经不容乐观了。如今欧洲那边,不知怎地就鼓吹起什么‘黄祸’,非要将胡虏之事往我们身上扣,而且这歪风还在不断刮……价值近几年其他国家经济萧条,我国却靠着进出口,虽有影响却波折不多,惹人妒恨……”

想要声势浩大地反击?想要证明即使军费削减也能够解决?也就是说,必须让军队得到一条新的财路了。

易之稀里糊涂的,他有些弄不清楚顾斯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对方既然问了,自己的想法虽然独特,但也不至于对一个不会介入自己圈子的人隐瞒。而且,对顾斯隐瞒还容易得罪人。

但是,或许是受到《红楼梦》原著影响比较大,又或者是因为艺术性的需要,易之下意识地将贾家的原本腐朽设定保留了大半,却把薛家设定得更加光辉了一些,使得整部作品显得更加“善恶分明”。到最后,的确就回避了这封信里所写的丑恶者上位而高洁者下台的情况。

然而,每当风起云涌的大时代的时候,这样令人看不惯的事情却总是会发生。人们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迷茫,然后因为迷茫走入歧路,使得一切向着或许有些糟糕的地方发展。

为什么丑恶者会战胜高洁者?

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因为品格在大变革的崩坏之中,未必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有时候更重要的是心机、资本和运气。

但是易之不能这样回答。

谁都知道现实是残酷的,谁都知道出卖灵魂能换得利益。即使如此,要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催促他人去出卖自己的灵魂?何况是易之。

文人中从不缺少败类,但是之所以文人为文人,正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坚持的东西。很多人从他们的作品中汲取养分滋养自己的灵魂,所以每一个字都必须慎重,每一句话都不能不负责任。就像是《宽容》序言中的先行者们,即使现实使得人们已经习惯,可总必须有人看不惯,必须有人逆流而上!

易之将这封信放在一边。他觉得这是一封需要自己认真回答的信。

而他的回答,不仅仅是包括这些家族盛衰的问题,更需要展现他对于这个时代中所发生的诸多事情的思考。

因为在迷茫的不仅仅是渴望到社会高层中的人们,即使是易之身边的文人们,又何尝不是在迷茫呢?像是选择希望全盘西化的岳激流,他看上去是为国家找到了他认为正确的出路,但是这样的选择背后,难道不正是他对于当下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的不适应和迷茫吗?文化圈是这样,皇室和军方的斗争同样如此,从单纯的某些观点的对立到最后发展成为两大势力的问题,甚至矛盾激化,一切都无法脱离开这种根植于时代之中的迷茫不安。

易之是不敢说自己能够说服像岳激流这样坚定的人的,更没胆子去搀和当下两大派系的事情,顶多就敲敲边鼓还得偷偷摸摸。但是他或许能够通过这种表示,让更多人了解到他想要表达的观点和立场。毕竟在大多数时候,人们的惯性思考太根深蒂固,这使得沉默难以带来理性的思考,取而代之的是情绪的肆意爆发。大多数人在沉默,有人在说自己的观点。能够被听到的只有那些说话的人,沉默在这种时候就等于不存在。假使你并不振臂高呼,谁会知道你的观点并赞同它呢?

现实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但是人们却常常喜欢把它做成这样的选择题。易之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这道选择题增加一个大众所认可的选项。

事实证明,假如你撞了南墙,那么北边也一定不是正确的道路,你只有找到那条被忽视的,向前的路才能真正踏出困境。

易之思索着,拿起了下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段的那句话,今天灵光一闪写下来的。我很喜欢。

下一章?明天写得顺利的话就明天更。主要是这一段重新开始延展,略卡。&!--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