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窗户的包厢里,白忆娥望着易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暖的茶盏。

单看这些词句,易之只是迷糊,然而旁边还有色泽稍淡的文字注解了这一行文字。

“您请说。”易之也不说自己想不想知道,反而把球抛给了宋谦士。

“大明已经不安全了。”白婳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这么一副带着点讥诮的模样,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欠了她的一样。易之能够体谅,因为她的生活环境,的确已经近似于所有人都迫害过她的状态了。而如今只不过是她也成为了迫害者的一员。

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都有着自己的看法自己的选择,他们做他们认为正确或者应该做的事情,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干涉到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决定对方应该如何走,如何做。就像易之改变不了岳激流在他眼中过分激进甚至无理取闹的态度,也难以改变赵静章保守温吞甚至让人觉得是得过且过的态度。

这一段时间内,战争的双方都在抢时间。四国联盟在忙着站稳脚跟,将已经攻克的城市真正纳入掌控,在大明的势力范围里钉下钉子。而大明方面则是竭尽全力将军队快速向印度洋地区输送,力求在四国联盟占据局部地区优势之前,利用多年在这一地区的经营,将对方赶出原本大明的势力范围。

但是至少易之稀里糊涂的还记得电报的工作原理到底是什么,即使这样的记忆显得非常模糊并不精准,多半也是制造出实验室产品,想要规模化之类的还需要许多研究。可有是有,有技术和没有技术是两回事,领先三十多年的技术,或许不能应用于眼下的战争上,却一定会在后续产生作用。所以,感谢初中物理电磁学的一切。感谢诸多肥皂剧使用摩斯码让易之记住了这些东西。

但是,比起当时甚至没人说得清楚英吉利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地名的情况,现在的一切是不同的。这让易之一边复杂地想着为什么原本的世界并不是这样,一边却又觉得事情的发展或许会如意很多。

从而产生了更加剧烈的摩擦。

他不愿意见到弹丸小国在荣光的土地上肆虐,无数的人用生命去填补落后的沟渠。

也亏得易之知道,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是自己想要多学点东西,于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到现在虽然还有点不太灵光,甚至看着词语也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意思。可多多少少在听见的时候,他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不断有新思想新理论被人创立出来。不断有人从默默无名到被所有人认可,而这当中,最无法被人忽视的理所当然是易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第一篇文章,如果不是他将所知道的新哲学介绍出来,如今的场景就不可能出现。对于整个哲学界来说,即使易之标明了说这是卡尔·马克思的理论,他不过是个整理者,但是大明的哲学研究者们,理所当然部分忽略了那个外国人的存在,说到底,整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建树,没有对一种理论的深刻理解,谁敢随便整理呢?易之的地位瞬间被他们抬高了。

就像这一次,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整个所谓马克思的哲学体系,但是顾斯清楚,易之所撰写这篇文章,为的是在两派争斗的时候发出中立派的声音,正篇文章被人讨论,他恐怕根本就没有想到,最在意的是这整个理论体系中关于事物两面性之类的部分。那就是他想说的话,无论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都不能说是错的,也不能说是对的,因为两面是同时存在的。

不过,毕竟《玄坛》本身的资历和影响力在那儿。杂志送达当天,在封面上看见易之两个字,确认此易之就是彼易之的时候,整个文化圈儿,几乎又是震了好几震。

收到了一个准信,易之当下也不急了,开始了每天跑图书馆的日子。

“只是,如果是想要和那两派斗鸡眼的争一争,这就够了。”于伯英点了点桌子上在这几天时间里反复修改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稿纸,“这几天也辛苦你在这儿陪我这个糟老头子瞎混了。”

任何人性格的形成都不是一朝一夕。宋谦士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模样,毕竟是有其原因的。而且,这也是宋谦士表达忠诚的方式。他是朱鼎钧身边掌管阴暗面力量的唯一一人,也是最受信任的人。他不去做这些事,谁去?而长久下来,他这样的思维模式,又是一种必然了。身为皇帝,朱鼎钧不能将自己堂弟的好友当做自己的好友。或者他是不能有好友的。

易之点点头,却在感叹那四十几年,和所有的书都知道这么轻飘飘两句话。任什么人说谁在某地呆了多久都不是个问题,但是如这样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工作多年,却足够让他肃然起敬。这是对知识,对厚重的人类的积累的崇敬,发自内心。而且,皇家图书馆里的书可都是原典,这就意味着大量的书全都是外语。说这位扫地僧先生竟然读过所有的书,岂不是在说,这位先生还懂那么多外语?

对于外界的了解,早就应该开始了。但是根深蒂固保持着骄傲的大明人,总对这些不感兴趣。

易之突然一愣。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虽然说大明本身的历史波动非常大,甚至于明王朝本身打破了王超周期律,突破了三百年的界限,但是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并没有直接发生改变,只是被大明影响而产生了部分变化而已。

白忆娥当然点头。能够和自己的老师多做交流,她自然是求之不得。易之在外面的声名一日盛过一日,身为易之现在唯一一个弟子,白忆娥与有荣焉。于此同时让她感觉厌恶的,自然是自家姐姐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定要让自己攀上一个有名有权的人的想法。可及时如此,白忆娥也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别扭而远离老师。

或许,易之早就应该想到了?曾经赵静章告诉过他在他年轻时的轻狂举动。能做出那样行为的人,内心怎么可能真的古井无波。而一个从不出声发表自己意见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保守派公认的领袖人物之一?

因为这无用的学科,玛雅文明自我消亡;因为这无用的学科,欧罗巴最开始征服海洋;因为这无用的学科,文明兴起又衰落。

毕竟,赵静章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在报纸上公开表明,希望能够“去改革化”,将英宗改革所造成的诸多弊端都消弭于无形中,让大明回到才立朝时期的优良状态。

这么想着的顾斯,终于将目光从被自己画了好几个圈的标题上挪开,向着正文移动。

白忆娥有些茫然,“啊,可是姐姐,这是我老师,本来关系就很亲近了吧?现在老师还只有我一个学生呢。”

这位立场微妙的亲王的确有着足够的分量,而且同样是易之的朋友。只是如果是朱怀仁的话,站在军方那边的他似乎也无法直接压服属于保守派那边闹腾的几个人才对?

易之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和陆建明离开,只是因为他出来之前还坐在桌前面对稿件,手里尚且捏着一支钢笔,这会儿施施然回去把笔放下,稿件收拾好,方才能够出门。

这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一道护身符,即使是岳激流或者赵静章都没有办法得到的护身符。

如此这般,易之也放心了,隔天就给出了回应。

什么鬼扯的中立派!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所谓的中立派!不就是墙头草吗!

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您千万不要见怪。在此之前,似乎这文坛从未关心过如您这般的前辈想要讲学的事情,更不关心你们的“学术著作”如何如何,可约莫是我的心虚被那位文坛前辈看了出来,他又找不到我,没法把我这文坛败类从学校里给赶出来,决心强化制度,于是伙同其他几位著名的前辈,一齐出了一个规定,加起来比您那几十本著作还多呢——大概是说,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以自己写过几本书,几首诗就称自己是文坛中人。更是检查了数千年来诸多文件,将那些不合规定的,没有写过学术著作还是被列入了文坛的一些前辈都赶出了文坛,譬如说写诗的李白前辈、杜甫前辈、写词的苏轼前辈等等。还有几千年前曾让弟子们集资出了一本《论语》的孔子,如今更是被那几位前辈以“非法教育”“没有教学资格”“毫无学术建树”等等十几个罪名,给告上了教育部门,眼见着怕是要重重惩罚一顿,非得被赶出文坛,不许教书之外,怕还要因束脩算作是非法收取学生资费的罪名,而被关进大牢里哩!

可是,如果这不是老师写出来的文章,还有谁能够写出这样刻薄的同时,还带着某种异样的风趣和幽默感的文章呢?

“在这之前,我父亲都教导我,男儿要顶天立地。就这么一次,让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所以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愿意进宫。”说着,他的目光在易之身上打转,这目光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慨叹的感觉。

或许这是我对易之先生的一点偏见。但我认为,本着对学生们负责的态度,这样的偏见是必要的。而我也希望易之先生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作为一个学校的老师,他真的能够承担这个责任,真的有资格教育学生们吗?连做自己职业的资格都没有的易之先生,又凭什么敢在报纸上挥斥方遒,好像他真的是和和赵静章先生或者岳激流先生平齐的文学领袖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厚黑学》不是易之写的吗?”这位先生真是困惑了。

但不论如何,看着这样的语句,看着有人将那些沽名钓誉者的皮给撕下来,易之却在心里感到分外畅快!

看完这一段,易之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易之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轻微的回声,“我……”他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却没有能够说出任何话来。学生们看着他,易之从来看不懂人的眼神,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在这教室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鼓励和善意,如同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盖在他身上,那重量,即使是飓风也无法卷走他,让他成为无依的浮萍。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谈何反击?

砰的一声,椅子被他的动作弄倒了。可朱怀仁顾不得被自己的动作带翻了的椅子,几步跨到门口,拉开大门就冲了出去。

但看这整整一篇文章,似乎易之有些改变了他的一贯行事方法了?观点明显,语气也更坚定了一些,应当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才对。

但是,或许是受到《红楼梦》原著影响比较大,又或者是因为艺术性的需要,易之下意识地将贾家的原本腐朽设定保留了大半,却把薛家设定得更加光辉了一些,使得整部作品显得更加“善恶分明”。到最后,的确就回避了这封信里所写的丑恶者上位而高洁者下台的情况。

这个大明,这个世界,这个时间,不正就是如地球的清末民初那样,正是一切变革的大时代吗?既然看不惯现在的一切,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的话,在这样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他理所应当,要作那风口浪尖的弄潮儿!

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一系列其实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在内侍关于时间的提醒下,皇帝——朱鼎钧最终还是遗憾地结束了和易之的对话。他没有从易之嘴里得到什么信息,只能说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而已。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最后说:“卿果然是个人才。朕赐你国事府行走一职,你回去吧。”

深刻的恶毒带着阴冷的味道,就像是掩盖在暖阁熏香下,数百年建筑无法掩盖的陈腐气味,一丝一缕想要缠绕着易之,将他和这一切同化。

“那是因为大家的问题都在说白话的问题,我当然得帮着白话说话了。”总觉得陆南风的问题有点深意,但是易之也不甚在意,照着自己的思路往前说:“如果说文言,或者古典学派这一边已经落伍,我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就像我是绝对不会赞同岳激流先生全盘用字母文化取代汉字之类的想法。说到底,任何一个民族传承它的精神都要靠语言的文字,和中华民族从诞生开始就产生的汉字,还有数千年时间承载了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文字,已经和我们融为一体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一种象征,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这么说吧,我们可以简单地把这两种东西比作植物的根和叶,叶是新生的,提供养分的器官,也是人们比较容易在平日里看见的部分。而根是立足点,提供水的生命必须器官。一株植物不能缺少根和叶,而求新求变与保留文化传承,也并不是全然对立的。”

“真实的名字我不太清楚,你也知道的,在文学上,一个人的笔名才真正代表他自己。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他们的笔名。写《一切》的叫做北岛,写《这也是一切》的叫舒婷。”易之回答说。

“那么白话文就不美了吗?比如说这么一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想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你觉得这句诗美吗?”

但年长许多的赵静章却没有这么想。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易之身上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某些气质,他成长的环境绝对是和大明的其他人不同的,但是家境优渥,生活幸福是必然。但是从易之对局势和文学的特别见解也印证了这个。但这样特别的成长环境,在赵静章看来实在是太少见了。

这话打趣的,易之脸上有点发红,手伸到下巴的地方,像是想要遮掩什么,却猛然惊觉,虚伪地挠了挠下巴又放了下去。

即使这个故事仅仅是讲述了一头猪和相关的一些琐屑,根本就没有真正波澜壮阔跌宕起伏过,但是这个故事莫名就留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让人觉得十分独特。

喃喃地念完这一小节,易之深深吐出一口气。怔愣片刻之后,打开了台灯。

易之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更何况这些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宋谦士,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对着今夜祭奠的曾经的挚友和敌人倾诉。

灵堂内异样地静默。宋谦士也不在意易之的毫无反应,他悉悉索索地从裤兜中摸出些东西,放在面前,一声轻响之后,一点火焰出现,在他所叼着的香烟前端燎过,点燃了那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