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爷侃侃道来:“小女性情顽劣,今日来到金陵,更是几次逃出府中玩耍。本王便想请个西席好好管教管教她。不想她昨日却说,请谁教她都不听,偏要此次乡试的解元或者榜眼。那解元却连人影子都寻不见,本王至好来找公子你了。”

“吴贤弟如此泰然,想必那解元的位置已是瓮中之鳖了吧!”江聚元远远便向我打招呼。我一看,却只有他一人。

看到我的狼狈样子,这个王子似乎很是得意,冷冷说道:“既知本座身份,你怎么不下跪?”

这一晃2年多过去,今年冬天一过,明年春天就是江南乡试,我虽无把握,却也是底气十足,这饶州府每次都要出至少十个举子,算得上是人才济济。我交游士子之中,多曾遇到满腹经纶之才子,可比起他们来,我是自觉一点也不差。心中也隐隐立下壮志,要去夺这乡试第一甲。这天天气晴朗,看这难得冬天的暖日,决心出去走走,便带上小七,来到城南王茂真家中。这王茂真家里是个大财主,祖上是经商的,走动于江南湖广之间,到了他这一辈,却要读起书来,于是他父亲便把生意都交给他哥哥去做,让他安心读书,好混个功名。王家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喜欢张扬,一个大宅子造的是十分朴素。我和王茂真是要好的酒肉朋友,到了他家里也不客气,径直走去大堂,见到那小子在摇头晃脑地背书。

小七开心地拿着他买的衣服去找如玉了。王府两个人也被好生招待。

晚上我被父亲叫入书房。父亲表情似乎很复杂。却不说话,看着我,时而点头微笑,又时而摇头叹气。

“爹是怎么了?叫孩儿来有何吩咐?”我看父亲一直不说话,急了。

“光儿,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也能了了为父的未了心愿。”父亲轻轻的说道,“只是,将来涉足宦海,前途看似光明,实际则凶险的很哪。”

“这……”

“为父也不是要打击你,我象你这个年纪的时侯,还不是雄心万丈,一心想为国为民,匡扶人主,治平天下。无奈天不随人愿。官场黑暗,尔虞我诈,奸险小人却是防不胜防。”

“孩儿知道,爹为官这么多年,一心为百姓着想,却被奸人陷害。日后孩儿定多加小心。”

“爹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想告诉光儿,若真有一日事不如意,莫要学为父,心灰意冷,散手不干,只能是让那些奸诈小人得逞罢了。光儿你虽然学识不错,但骨子里却是至刚至强,不肯低头。风骨傲然自是好事,只怕至刚则易折,凡是要多多权衡,莫将自己陷于绝境。”

我看见父亲的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父亲四十五岁便致仕,年轻时立下的雄心壮志也随着致仕而消亡。父亲这样鼓励我,不仅是提醒我要小心行事;更是希望我能吸取他的教训,完成他年轻时代的梦想。

“但是,处事灵活是一方面。读书人切不可忘记自己的职责,若是违背了先贤的教诲,偏离了原则,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孩儿知道了。孩儿自古读圣贤书,以天下为己任。虽不能做到范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要以此为榜样。”

“你知道就好,这次韩王邀你做西席,实际是收你入幕府。日后你要出仕,不可避免要打上韩王派系的烙印。我看这韩王不甘寂寞,招揽人心,最近趁皇上西幸长安备党项兵事之际,频频出游,联络地方封疆大吏。我猜此人恐有不臣之心。这种事凶险万分,光儿你定要谨慎,切不可和他走的太近。”父亲已经在为我担忧起来。

父亲虽致仕,却仍然十分关心朝中大事,饶州府的邸报,只要不是机密,他都要去看的。我听到父亲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暗下决心,明年大比之后,便离开韩王府,免枉受牵连。

在家中仍是读书练剑,过着以往的生活,只是心态未免有了些变化。在学问上,我开始专攻史部,希望在历史中找到解万民于倒悬的钥匙。国朝创立已过百年,天下承平日久,但积弊颇深。归纳起来有三:先是吏治过当。本朝律法优容士大夫,但对百姓却仍然是严刑苛律。官吏欺压百姓,等级森严。因此,虽然天下富庶,没有饥荒和流民,小规模的暴乱和起义却不断。长此以往,恐怕终究要坏国本。第二,外患不断。吸取唐朝衰于军镇之祸的教训,太祖皇帝便立下守内虚外的国策。严防边军作乱,精锐尽在京师。从而导致党项,东奚等蛮夷坐大,屡次犯边。东奚可汗曾经率军攻陷太原府,兵临京师。如今朝廷重文轻武,武将出路甚微,一有战功,便被招回京师,酬以虚位;再也出不了李靖,郭子仪,李嗣业这样的名将了。第三,我觉得最重要的,便是赋税制度。朝廷重农轻商,对工商课以重税。实际上,这种做法大大抑制了朝廷赋税来源。受王茂真地影响,我始终认为工农商要等同视之。若朝廷轻商税,则天下工商业兴旺,如此一来,按照王茂真的说法,“少一份税率,得十倍利,明年复缴十倍之赋税。”减商税将导致赋税的实际性增长。从而减轻农税,安定天下。赋税的想法还不太成熟,毕竟我连帐都没算过,毫无经验。但我决定要仔细研究这其中奥妙,试图能找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因此,我时常去王茂真家中,与其谈论商务,自是长了不少见识。不过他却对我的想法不以为然,商人是四民之末,我这乡试榜眼和他去讨论盈利之事,实在是有点没谱。

转眼已至盛夏,王府的仆人早就几次督促我动身进京。五月初五端阳节过后,我别辞别父母,带着小七和那两个仆人,四骑北上,过江之后入荆湖北路,四日便达武昌。最近湖北有一股流寇在鄂西,因此武昌城也是戒备森严。朝廷派兵部侍郎顾仲晖任两湖路安抚使,专门清剿这股流寇。我们不敢在湖北停留,直奔襄阳,过汉水之后便到了京畿地界。五月二十二到达洛阳。

天下之资,尽聚于洛阳。当今京师有户二十五万,口百万有奇。沸沸扬扬,一路繁花似锦。我们在城郊立马远眺,只见巍巍城墙,连绵数里,洛水从中穿过,而在那洛水之畔的树林中,隐约有亭台榭宇,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别墅。来到这天下的中心,我也心情激荡起来。说不定自己就要在这里成就一份大业,做出一番功名。

进城之后,那二人也不停留,径直带我去普宁坊的王府。这普宁坊在市中心的西侧,紧靠皇宫大内,多是王公贵族的府第。而这韩王府,竟是占了一条街。门口亲兵站岗,左右各有门戢八支,提醒着路人此宅主人的尊贵身份。虽然有仆人带领,进王府还是要投贴求见。我们便在门外等候。向北望去,金碧辉煌的大内宫殿近在眼前。那里便是决定天下命运的地方。

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子。此人穿着朴素,却透露出不同凡人的精明气质。命令卫兵打开中门,出来迎接。我连忙上去行礼:“晚生吴学光,前来韩王府报到。”

“哈哈,吴公子不必客气。小人是王府管家赵永贵,王爷和郡主已等候公子多时了。只是今日王爷未在府中,公子请先行在府内安歇。待明日王爷回府再安排其他事宜”

“那就有劳赵管家了。”我回答。

“公子请!”

旁边上来两个小厮帮我们牵了马。赵永贵便带着我从中门而入。侯门深似海,赵管家一路上给我们讲解王府的地形和位置,想必新来的幕僚,仆人都会迷路吧。大堂,世子的房间,藏书阁,马房,厨房,仆人卧室,都指给我看。唯独没有告诉我郡主的房间在哪里。我一想,韩王不是有个世子么?怎么不肯见我,便问道:“请问赵管家,世子是否也外出了?”

那赵永贵笑道:“公子说笑了,世子不过三岁,连路都走不稳,如何外出?”

我倒好,小七在旁边格各地笑了起来。我释然道:“真个是闹了笑话,在下以为韩王世子已有十五六岁般大了。”

管家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到了一排厢房门口,管家说:“公子,此处就是府内专门给西席先生留作住宿的地方,只是,前几任西席都教不过半年便辞职了,还往公子多留段时间,好好教导郡主。”

我不禁蕞尔,那郡主顽劣调皮,必是赶走了不少老儒。但想起那日在她身边的两个老先生,却又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我和小七安顿下来,梳洗了一把,已是黄昏。问了问门外的家丁,王爷什么时候才回来,却是一问三不知。吃了管家派人送过来的美餐。我坐在这陌生的屋里,却是无聊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小七过去开门,进来一个丫鬟,那丫鬟行礼后说道:“郡主请吴公子到浇月斋一述。请公子随我来。”

我便独自一人,跟着那丫鬟穿过王府的曲径回廊,来到一处精致巧丽的小阁。引我进去之后坐下,那丫鬟侍立一旁,我见这小阁之内设施精巧,我坐的这个椅子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精美的汝窑花瓶,上面疏落地插了几朵花叶,虽然我对插花一窍不通,但也能体会出个中张弛之道来。我对面是一层薄薄的丝帘,丝帘虽薄,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后面的事物。而小阁的墙上挂着许多字画,许多都出自古今名家之手,我想王府贵胄,多半也不会是赝品吧。然而,我被其中一个长卷吸引住了,那字娟秀小巧,比不得四周的名家大作,而那写的文字,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那不正是我乡试的时侯写的文章么?!

我正惊诧,郡主来了。不过她是在帘子后面现身的。我只听得环佩交碰的声音,便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却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只见帘子里的人影挥了挥手。两边的丫鬟便都退下了。我看这郡主如此守礼,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我在江宁救过的那个郡主了。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公子来了。”声音柔柔的,却分明就是那日在夫子庙遇见的小子。虽然当时她装着男声,我也是能分辨出来的。

我站起来,半鞠一躬:“吴学光见过郡主殿下。”

郡主也站起来,还了一礼:“公子不必多礼。”又说:“今日小女子便要实践当日诺言,拜公子为师。只是男女有防,不便为老师上茶,还请老师谅解。”

我纳闷这郡主怎么如此矜持,完全没有那日策马狂奔的疯劲,莫非是故意在糊弄我??我不得要领,只好说:“郡主金枝玉叶,在下怎敢唐突?”

郡主在那边又行了一屈膝礼,然后坐下。说道:“初见老师,无以为赠,还请老师收下此书。”说完,一个丫鬟从帘子中走过来,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了郡主的织锦罗裙。丫环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放在我面前。我本想谢绝,但一听是书,便也不好坏了郡主爱书的雅兴,便打开盒子,见里面放着的正是四卷《范文正公集》。郡主解释道:“学生观老师策论,隐有范大夫以天下为公之精神。备受激励。便托太后向皇上要来此书,想必老师还没读过吧。”

我如获至宝,这范大夫过世不到两年,由翰林编撰他的文集,至今尚未出版。而郡主却捷足先登,从皇上那里要来此书,并转赠给我。虽然不是什么宝贝,却让我大受感动。慌忙起身,答谢郡主:“郡主如此抬爱,真令在下感激不尽!范大夫乃在下一生所追求的典范,当年他知饶州府时,便曾多次去往府学讲课,我当时尚年幼,亦深受启迪。如今先他人得范公文集,实是倍感宽慰。”说到年幼往事,我也激动不已,想起那百姓爱戴,忧国忧民的范仲淹,我眼中都有点湿润了。

“公子胸中丘壑非常人所能企及,定能扬范大夫的遗志。有师如此,也是小女子之大幸。”

不知不觉,郡主又把我叫回“公子”了。我心中却不以为然,范公的精神我是崇拜的,但是我却要用别的手段来完成他的精神。那便是重商言利。

见天色将晚,我便起身告辞。郡主吩咐丫鬟送我,并说道:“那日学生孟浪行事,差点连累老师,还请老师海涵。”

“郡主不必多礼,都是应该做的。在下就此告辞!”

说完,我便退出了浇月斋,在丫鬟带领下回到了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