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乡试比不得礼部会试,却也是一切规章齐全,对于作弊纠察极严。所有考生在进考场之前要搜身。三天考试时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每人一个单独的小棚子,中间有大批考官,军士巡逻。我无心也无能力作弊,自是满不在乎,全心写文章。

题目是策论,论当今国朝当守成还是进取。这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自然是轻车熟路,信手写来。我的观点是,国朝承平日久,积弊却已深,要想守成,当要进取。因此,进取是手段,守成是目的。以革新固百年基业,以开拓定万里江山。

我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写完了。最后一天却不能出考场,只好无聊地呆坐着,郁闷的很。回想起前日在夫子庙前遇见的世子。那世子清秀的脸庞,娟巧的字体,还有我扶他时那柔若无骨的手臂……怎么都觉得是个女拌男装的。想到这里,我也不禁有点脸红了。可是是谁家女儿如此大胆张扬,敢冒充韩国世子?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交卷的时间终于到了,我长吁一口气。伸伸懒腰,信步走出考场,等待其余三人到来。我看着其余的考生,神色各异,有的眉头紧锁,垂头丧气,有的笑逐颜开,喜不自胜,还有的脸上阴晴不定,心神恍惚。是啊,如此短短三天,便能决定人一生的运势,怎不叫人欢喜悲歌,情绪大异呢?

“吴贤弟如此泰然,想必那解元的位置已是瓮中之鳖了吧!”江聚元远远便向我打招呼。我一看,却只有他一人。

“江兄休得取笑!我吴某人岂无半点自知之明?看江兄如此兴高采烈,必是福星高照,迫不及待要等那放榜之日了吧!”

我们两个嘻嘻哈哈地互相吹捧,大考之后轻松的心情的确是很舒畅。这时,我们才看到江聚明和王茂真二人走出。王茂真似乎神色不妙,他低着头,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好像还是在思考那策论。

我问江聚明:“王兄是怎么了?”

“王兄说他的文章写的太长,收不了尾,结果到刚才还没写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和江聚元听了,连忙上来安慰王茂真,说:“王兄不必多虑,考官看的是你的文采和对策,王兄的长篇大论必是写的洋洋洒洒如猛虎脱缰。若是碰上欣赏你的考官,定不会低看你的。”

可这平日嘻嘻哈哈的王茂真,今天真个郁闷了。我们的话他浑然不觉,苦着脸,径直向客栈走去。

次日,王茂真便来告辞,要领着书童回家。我们则极力挽留,要他等到放榜那天走再不迟。

“愚兄还是在家中等待各位的好消息吧。功名既已无望,倒不如早作了断。”王茂真可真是心灰意冷了。

我们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也没什么理由挽留他。只好送他送到了金陵城外码头上。待孤帆远去,看着那寥落的背影,我也有一种愁滋味涌上心头,似是自己终将坐进这孤帆里,苦闷而去。

这等待放榜的一个月,我们三人游山玩水,吟诗作对,结识了不少士子。可是始终还是平静不下来,毕竟前程归属还是个未知数。那位奇怪的世子,也并未出现。相反,我却碰见了我的那位准岳父大人。

这日放榜,我们来到府学门口,只见那大红榜已经立起,上遮着块大红绸布。这府学牌坊已是被人挤得水泄不通,要不是我个子略高,怕是连那红绸布都看不见。

这个时候,一行官员在衙役的护卫下鱼贯从府学走出,要主持这个揭榜仪式。一个府学的吏胥则把官职从大到小逐一唱了个遍:“光禄大夫,东京尹,真定王殿下;朝散大夫,集英殿修撰,判江宁府事,王睿大人;通直郎,提点东京刑狱司,魏长麟大人;……”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踮起脚往前看去,无奈人太多,终未看清那魏大人。而这真定王铭,我们都是知道的,是皇上封到东京的最高代表,却是无一点实职,也就是平时走走过场罢了。江宁府真正的父母官,则是那位集英殿修撰王大人。他是乾化十五年的状元,深受皇帝宠爱,三十出头便做到了中书舍人,为人机敏能辩。如今皇帝派他到东京做知府,恐怕只是要他在地方历练,然后招进京师,入政事堂。我不由更向前挤了挤,想看看这未来的宰相是什么风范。

“今日放榜仪式,更有韩王殿下前来观礼。”我听到那唱名的最后喊道

韩王,莫非那真个是韩王的世子?这真定王比不得韩王。韩王这种单字为衔的王爷称为“亲王”,乃是当今皇帝或者先帝的嫡子,地位最是尊崇,位置却也最是敏感。因为亲王往往有继承大统的条件,最受在位皇帝的猜忌。韩王是当今天子的同母弟弟,同为皇太后包氏所生,在朝中辈分仅次于天子。虽然他身上带着“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师”的崇高名号,却是一点实权也没有。真定王这种以地名为衔的王爷,称为“嗣王”,是亲王的嫡子继承王位所受封,嗣王大多分封在外,被授予“府尹”,“大都督”之类的官位,却也没有实权。不过,虽然这些王爷身份尊贵,受天子猜疑而没有实权,他们在地方上的势力却也是庞大至极。单是这位真定王,便有亲兵数百人,在江南膏腴之地有田产达数万顷,在金陵,姑苏,扬州等地均有豪宅别墅。可谓荣华富贵到了极致。

我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看清楚了面前的官员。两位紫衣勋贵站在最中央,想必就是那两个王爷。其中一个四十多岁面白俊朗,美髯飘胸,竟隐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另外一个则略显老态,也是仙风道骨,气势飘然。一个三十多岁的绯衣文官略显谦卑地在旁侍立,但他腰上挂着的紫金鱼袋则彰显了此人所受的恩宠,那低沉的眼睛却是无比深邃,我看到不由一惊,这定是名动天下的王睿了。

放榜典礼开始了,我心思回到了榜上,也顾不得那些大官显贵们的例词和繁文缛节了。待真定王亲自将红绸布揭开,时间就如同凝固了一般。我完全没有在意到身边的人和事物了,只见自己的名字写在右上角,在一个陌生名字的后面:“乾化二十二年乡试第二名,饶州吴学光。”虽然对自己的策对成竹在胸,自觉文章做的端正紧凑,却没想到居然进了一甲!在江南乡试近千名考生中脱殷而出。我当时便有点飘飘然了,随后又仔细看榜文,那乡试解元的位置上,赫然写着“杭州叶铭琛”五个字,第三是福州张渭伦。后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考生的名次,籍贯和姓名。我开始寻找我那三位同乡的名字来。很快,我便找到了江聚元,赫然名列二十九。再往后找,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直到第一百三十最后一名,都没有江聚明的名字,至于王茂真,更是没有。

我周围十分吵闹,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恭喜,安慰,叫骂,称赞的声音。我挤出人堆,马上有几个认识我的人上来恭喜:“吴公子果然是天之骄子,高中榜眼,可喜可贺呀!”我慌忙回礼,口称不敢当,谬赞之类的词,却在人群中寻找江氏兄弟的影子。这时候,小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公子太棒了!老爷和夫人定会十分高兴的!”看到他毫无掩饰的兴奋,我也颇受感染,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也给你记一功,等明年大比过后,便给你相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如何?”小七吃吃地笑着,也不含糊,说道:“多谢公子,只是公子中了进士,小七还要侍奉公子左右。”

我们分头去寻找江氏兄弟。我却迎面撞上了魏长麟。这老狐狸是满面春风,唤道:“贤侄好文采!”

我连忙躬身一礼,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映像,却也不能公然挑衅,还礼道:“还是多赖魏大人提点。”

老狐狸和我寒暄几句,说道:“贤侄如今乡试甲第,这江南人才济济,江南乡试一甲之中,中进士者十之八九。他日必将登朝堂,入馆阁,大有作为啊。贤侄若不嫌弃,明日何不来寒舍一会,他乡遇故交,实属不易?另外,犬子不肖,也希望贤侄多多提点。”

魏长麟居然要我去他家?不知道打的是什么鬼主意。莫非他对婚约之事有所诲意?或只是单纯想拉拢招揽我?他的请求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承蒙魏大人青睐,小子不敢拒绝。明日午后便去府上一述。”

看着老狐狸远去的背影,我不仅怀疑起自己来,莫非,我还是对那魏小姐心怀思念?否则我轻易找个理由便可搪塞过去。我想了想,隐隐后悔自己的冲动。

这时候,小七带着江氏弟兄过来。我看江聚明,神色颇为正常,和他哥哥正边走边谈,好像平日一样。见到我,拱手说道:“恭喜吴兄高中,小弟今晚便打道回府,也好向贵府家人通报好消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安慰的话由我这个榜眼来说实在是没什么效果,只好谢过。并嘱咐他路上多加小心。而他哥哥,则向我递了个眼色,便带着他弟弟走了。

这一日回到客栈,我是久久不能入睡。我一夜之间就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书生,变成了江南乡试的榜眼。更让我无法合眼的,是明天在魏府中的境遇。我在脑海里想象了千白遍,始终没想出个头绪来。

次日未时,我来到城南魏府。这魏长麟官做的是十分讲究,宅子不大,朴素的很。我在门外投了贴,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一个年轻公子出门来迎,我一看,就是魏长麟的儿子魏暄。小时候在府学里是同学,虽然关系不密切,但彼此也都认识,他受父荫,入得太学读书,不用通过乡试便可参加明年的礼部试。我却奇怪他怎么不在太学上课,却跑回家来,但又不好多问。寒暄了几句,他便引我穿过庭院,径直来到大堂。我一看,上手坐的不是魏长麟,却赫然是昨日看到的那位白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