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湖蓝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生了兴趣,他走到阿手们的桌边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阿手和他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零依然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儿子坐在最近门,也最近扫帚和水瓶的桌边,他也许是全科室唯一在工作的一个,正玩命地抄写着不知内容的表格。

孙子先跑了出来,孙女被儿媳妇堵在门槛里穿鞋。卅四全心全意地打量着那两个孩子,脸上就如同开了花。孙子已经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孙女走路都还有些蹒跚,无一例外地被儿媳打扮得像全无品味的小地主崽子。

卅四兴高采烈,把了儿子的肩看着:“有什么办法?延安又不通火车,你爹我一路蹭车回来,急得差点没给你认出几个干爷爷来!”

果绿跟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知道湖蓝嫌恶,但仍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先生来也会把粮食分下去,可那是手段,不是同情。你同情了,你错了。”

“据查为执教育部官员证件的马逸林,此人自国共停战后以政府督导身份在延安任职至今,两天前挂冠辞职。此人故居西安,出关也是直奔西安方向去,西安方面我正让西安组查实。此外,他是用三百五十现大洋买的路。”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枪收回腰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腋下开了缝,仅仅不露肉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挺机枪。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班长看了看鲲鹏所拥有的那半条街,正好看见一枝在拭擦中指上了他的枪口。他连忙转过头来训斥:“闭嘴!向后转。”向后转,转过来便可走回安全的军营,但班长有些愣,来时他最后一个是最安全的,去时他第一个可是最不安全的。

楼下,阿手的父亲在拉着原始而笨重的风箱,脸上的皱纹如荒原上密布的沟壑,他和阿手看上去有点父子相,都是一贯的爱死不活。风箱嘎嘎地响,火苗嘶嘶地冒。阿手的父亲心不在嫣地听着卅四叫嚣:“这叫白日行劫恶丐强化!鸡蛋五角大洋一个?这是公鸡下的蛋?你知道五角大洋在延安可以买到什么?”卅四比出一个至少跟驼鸟差不多大的东西:“这么大的鸡两只!还都是生蛋母鸡!”

湖蓝瞥他一眼:“最近做生意啦?”

零昏沉着:“累了。”

车夫仍伸着手:“一路跟着你老担惊受怕呢。”

零在漫漫黄土上用一双腿子测量着无边的地平线。头无序地起伏着,还沾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稻草。长衫破了口子,挂下来一整块布条,身上尽是一整天流离失所生活沾来的污秽。他抱着箱子,因为箱子几乎散架,用绳子五花大绑后仍随时可能掉出什么。一只瓶子在他手腕上晃荡。

高地上沉默着。

零没有抵抗地申辩着:“都已经没人说文言文了,学以致用,总得学点用得上的吧?。”他的隐忍让看着他的人,从孩子到成人都觉得愤怒。

“啊?那劫先生怎么就不下这道命令呢?”

客人看他们一眼,继续倒水,然后开始喝水。

“那倒不急。”

密室外的枪声听起来很远又很近,而且越密集,但这密室里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安静。

“李文鼎同志,我是男人吗?我像黑人吗?”凌琳在零不着边际的猜测中忍无可忍,因为对她这位演员来说,别人的猜错也许就意味着她的表演极不到位。尽管实际上也真不怎么到位。

韩馥把伞递到他的手上,却在钉子已经拿稳伞之后仍没放手。

零抬起了头,他是个眼神清澈的男人,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痕迹使他看起来苍白甚至有些虚弱。即使是正对了他的交谈对像,他的眼神仍有些游移,似乎心不在焉。

从镇里看去,零已经只是黄色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人影。湖蓝一动不动地看着。整个镇子一片死寂。

当零已经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时,一名军统霍然抬枪,他看湖蓝,湖蓝点头。拉栓,一七九二子弹被推入中正式步枪的弹膛。

军统扣动扳机。枪声炸响了整个荒野,在这片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零右脚边的弹着点炸开。零停下,脱鞋。

湖蓝看起来很冷静,但如果贴近他的胸腔,便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他看着零站在准星上,倒掉被子弹溅进鞋里的土,继续开步。

退壳,弹壳落在地上。军统再次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零的耳朵掠过,导致零不得不掏了耳朵,但还是连头也没回过。

军统终于有点失措,他看湖蓝,湖蓝已经不看他了,不点头不摇头,没有任何表示。军统便硬着头皮一枪枪打下去,谁让他的枪里有五子弹。

零看起来很自由散漫,用李文鼎式的步子走着。一子弹在他左脚边找到了弹道点。一子弹掠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一绺头被气浪带得跳起,零抹平了那绺头。最后一子弹给零带来了某种困惑,那个枪手总觉得必须打到点什么,于是敲掉了他的水瓶。又一次的玻璃飞溅,零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再次被割伤的手,又一次他要在面对两不管时没水喝了。

湖蓝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果绿一声唿哨,本备好将和湖蓝一起行动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湖蓝身后。湖蓝一直冲到零身边才勒住马。

零看了他一眼,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他换个方向开步。

湖蓝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零跑圈驰骋,在黄尘飞扬中连湖蓝都看不见零了。

当湖蓝他们终于停下时,零身上的积尘已经让他像一块风化的黄岩。零开始拍打自己,从头到脚,像一尊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湖蓝开始哈哈大笑:“又见面啦!”

“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劫谋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骚吗?”

他说的确是实情,湖蓝几个在那通折腾也都是灰头土脸。湖蓝有些窘,并且因为是被零说出来的,他也不好去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军统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果绿一眼瞪了回去。

湖蓝只好讪讪:“走错路啦,共党。”

“没错啊。我爱去哪去哪,是不是?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湖蓝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去哪?”

零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是他这年龄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想去的地方,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爬到的地方。”

“别玩火啦,会烧到自己的。”

“三不管被你整得冰窟窿一样,有点火正好暖和一下。”

湖蓝危险地沉默下来,而零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把那个瓶颈拿给湖蓝看:“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我给你。”湖蓝被激怒了,夹了一下马,马以中向零撞去。零被他撞得像稻草人一样飞了起来。

湖蓝掉转马头,看着,零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越来越调皮了,你。”

果绿策马从后方冲撞上来,零再次飞起。

湖蓝看着零摇摇晃晃地再次爬起:“这叫马球戏。好玩不?”

“只让我觉得你的童年过得不太愉快。你的主人收养你后,大概除了使唤你就没顾过教育。”

湖蓝的脸色变了一下,他变脸的同时一名军统再次把零撞倒。零现在像马蹄扬尘之下的一个纸人。湖蓝不再给零气到自己的机会,五个人轮番这样不轻不重地冲撞着。零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冲击,但终于爬起来对零也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湖蓝又一次把零撞倒后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唿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他的手下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黄尘中的零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并试图站起。

湖蓝使劲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湖蓝放马,全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撞去,这一下他打算把零撞死。

果绿往地下啐了一口,他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零在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

湖蓝几乎与零擦身而过,零完全淹没在马蹄驰骋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太阳升起的东向驰去,烟尘里出湖蓝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果绿和另外三名手下从零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向那一条烟尘汇合,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