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仍让几张报纸放下了半个角,从报纸后探出几个好奇但并不关心的脑袋。

“想睡死吗?今天我不想陪他们耗这僵局。”他飞快地拔枪,开枪,对着零所住房间的窗户。子弹穿过窗户,斜射在墙壁,被打落的大块灰土落在零的身上。零霍然坐起,他被这样叫醒了。

卅四连忙作势蹑手蹑脚进门,以讨儿子的放心。

“恩威并重四字大有讲究,拿枪顶人脑门时也让要人觉得还能活下去,让他感激你没开枪,还给了衣食。人身上有开关,动这个成了反叛,调那个便成了奴才。如果我们能让三不管的人过得比延安还好,三不管就永远是我们的。”

“是的。”

零爬下铺之前抢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枪。他们掏枪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腰,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掏一枝远小于驳壳的枪。

“站住!”班长冲他呵斥。

“先交钱。”

“绑了一个肥票?”

“哪来的?回哪?”

店主阿手跟在卅四身后,这是个随地可捡全无特点的人,不木讷也谈不上机灵。阿手指了指对面。

零看着那漠漠黄土着愣,卅四已经消失于他的视线了。

从队长到最小的士兵,他们沉默着。

“我是国民政府派驻官员!直属教育部!”卅四根本不管那许多,把土压五的东西也倾了一地。然后他从里边拈出一颗手枪子弹,卅四几乎是惊喜地大笑:“这般凶器,带入学堂!你做死啊?!”

“对对,我是放的一窍不通之屁,不过我看站长好像是行伍出身,坐立行走都是军人风骨,对这个是一定懂的。”

客人走过去,堂而皇之地摁动了机关,门轧轧升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去。关门,反锁。外边响起纷沓的脚步和砸门声。客人打量着这房间,密码机已经被毁,电台仍在,韩馥仍伏在电台上。外边已经传来枪声,门上出现几个凸痕。客人置若罔闻,他走向韩馥,尽可能轻柔地将那具尸骸抱开。然后他坐下报。明码,只有两个字:惊蛰。

零不由皱了皱眉:“马督导?”

正要冲上的卢戡拉住了冲在他之前的钉子弟弟,客人没有动。他们三个人现在被刘仲达的两枝枪对着。韩馥的尸体伏在电台上微微地抽搐。钉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脸上是一种绝望的表情。

“李文鼎同志,你的影子都能吓到你,连你的学生都能骑在你的头上。”

卢戡忍俊不住:“撑得住?美得你?他是说你这种天不打伞也太引人注目了吧?撑你个猪蹄膀……”

零不卑不亢:“我挺对劲。”

零掩饰着自己的讶然,快跳出胸腔的心脏慢慢回到了原位。他开始庆幸,如果同桌的阿手是个军统,那么他该算已露出破绽。

“不认识。”零说。

“不认识?”湖蓝笑了笑,“红色剧社的客串演员,在延安呆了不到一年,某月某日你们在北郊荒山偷情,被延安反特部门抓获。”

“泛泛之交。我快忘了。”

“很会保护人嘛。你怕关心她给她带来祸事?”湖蓝刻意停顿了一下,他想好看零的反应,“她是我们的人。”

“胡说八道要有个限度。她跟你我的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是的就是,不是就不是,大家都一样,你骗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

“对不起,光想让你吃惊来着。你自称信仰坚定的共党,其实坚定的先是你这个人。”湖蓝真是一副道歉的样子,“其实她是上海大亨简执一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也不全然是假,真名是简灵琳。她跟这事没有关系,早几天已经过关,现在可能已经回到上海。你知道,冲她的父亲,我们并不想盲目树敌。”湖蓝笑得甚至有点友善。

零也只好点了点头:“谢谢。能知道熟人的消息还是好事。”

“那现在来说你吧,李文鼎同志。你于三六年十二月五日,双十二的前一个星期到达保安,认真地说是爬到了保安,目击者还以为是长征沿途埋下的死人还魂了。你住进了红军医院,两星期后就从医院消失了,一个月后小学教师李文鼎出现在延安,无党派人士,无政治倾向,共产党人觉得你没什么上进心,保守派觉得你太多新派思维,你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不算招人喜欢,跟你的革命同志马督导比起来又不算讨厌,如果我们攻占延安,你会是最后一批被怀疑为红色特工的人。”

零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笑了笑。

“好吧,明面上的战事跟我们没相干,我们只说我们世界里的事情。”

“巨细无遗。我们也一直对军统投入十几万人力建成的情报网络表示佩服。”

“没有我最想知道的。在爬到保安之前你是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在你们的地盘上都不能做个冠冕堂皇的共党?你那一身伤谁给留下来的?弄伤你的人会到延安追杀你吗?杀了你之后他们也完了。你有那么大价值?”

零沉默。

“连表情都不给一个,你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

“统一战线?”零摸了摸后脑被枪柄砸出来的伤口。

“我向你表示歉意,劫先生则让我向贵党表示歉意,因为在上海的冒昧,那是几个贪功心切的家伙搅出来的。我们将会严惩这些破坏联合抗战的人。”

零沉默着继续吃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我这样向你表示歉意,在两不管如果我不给你水,你会渴死,在三不管如果我们不给这位阿手老板递话,你会饿死。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出关?”

零的筷子停了,零看着湖蓝。

“我放你出关。你爱去哪去哪。”

“我想去敦煌。延安也有很多石刻,可看过莫高窟的人说那里的飞天才真能飞天。”

“可以。”

“泰山也不错。”

湖蓝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看日出啊?”

“不是。听说那里的石阶都已经被挑夫们踩出坑来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脚在石头上磨出坑。”

“说真话呀,要不对不住我。”

“真话?好吧,哪都想去,可是最想回家。”

“说笑。干我们这行的还能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