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狻猊用螺尾巴指了指她,“跟你一样,想打听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不直接问,非得拐弯抹角东拉西扯弄得跟旁人很熟似的。”

黄药师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神对上了他,视线却十分迟钝,仿佛眼中看见的根本不是他。

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在屋子的一侧弯了一个弧度转向正门处。狻猊停在转折的地方,目光凝视着屋后半掩着的树。虽是树叶凋落殆尽,但枝干虬劲,宛如一只对着天空微微拢着的手掌,形状十分美丽。狻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对着那棵树凌空一点。

黄药师本是个挑剔之人,他收的徒弟容貌生得不错,性情多半也学了他的傲气,向来将脸面瞧得极重要。然而此时这几人哪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一个个皆是艰难地靠在船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如那残疾之人一般手握着舟楫拼命划着,脸上神情或木然或仓皇,额头上都带着大片青紫血痕。最小的那个少年缩在船尾,嘴唇都咬出了血,还是不能止住悲意,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狻猊避过这一剑,飞得更高了些,却是黄药师轻功也不能及的地方。

狻猊一步步踩在前面行人留下的足迹上,远远地,忽然传来黄药师的大笑声。那声音比之初见时多了一分醇和,其中愉悦之意令狻猊都欣喜起来。

“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子昂起头,很骄傲地说。

第二天,他收拾好行李,备好干粮,上船走了。

老者一怔,大笑。

狻猊愕然。

黄药师:……

他为自己尚存的理智感到欣慰,并试图摆脱梦境。可是没那么容易,最容易击溃他的理智的,是那些清晰到极点的痛楚。每一次当他凝聚心神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些延绵不绝的被啃噬的感觉便将他拉回到痛苦的深渊。

黄药师身为读书人那颗愤青之心又一次熊熊燃起。在狻猊慢吞吞捧了溪水洗脸的时候,黄药师已经整理好跟他告辞:“狻猊兄,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他语气中的欣羡和怅惘让黄药师心中微微一动,面上仍矜持道:“千百年间棋仙之事甚多,区区一王质又何足道哉。”

黄药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愿稍有惊动。

不远处有人开口问道,声音极清越。

狻猊大怒:“你们不是道士吗?道士不管妖怪的事情还能管什么?”

狻猊严肃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晴明从容坐回了原位。

一日兵部卿亲王开玩笑说:“皇子性情与我颇为相投,若能关系更亲近些就好了。”这是隐晦表达招婿的心思了。

狻猊……更想玩了。它决定挑战更高的技巧。

它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就好比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十小时被冻成人棍后挪到火炉旁烤火的人类一样,他们都需要从僵直状态中恢复过来。

只要想一想,于大妖而言不过是一梦睡醒的时间,人类已经从上古走到了如今。数千年时光,原本的蛮荒部族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有了自己的国家和帝王,传承了无数代,于狻猊不过是弹指一瞬。

这是多么残酷的对比。

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像狻猊这样将时光轻易挥霍,黄药师也不能。

所以狻猊注定无法与他相伴长久,即便他想,即便他跟黄药师承诺了要回来。甚至,哪怕是他真的回去了,见到了等在原地的阿兄,他也无法阻止时光在黄药师身上流逝。

“阿兄,你等我回来。”

狻猊终于明白自己说了多轻慢的一句话。谁能在那漫长的时光里等一只大妖玩累了回来看他一眼?

黄药师心里也知道的吧。可是他终究还是那样说:

“好吧,你要赶在我寿数尽了之前回来。”

狻猊到底能不能回去呢?离开这错乱的空间,回到真正等着他的人那里?

他能不能在这无数个年轻的年老的黄药师中找到他真正想见的那一个?

来回这么多次,简直看清了黄药师的一生。如果当初不曾离开,是不是结果会有些不同?

狻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希望自己能够回到离开时的地方,狠狠地抱住黄药师,喊声阿兄。

这个世界的黄药师站在街市中,戴着人皮面具,以着沉静的姿态看着这喧闹的人世:为着些许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商户,怀揣着几个铜板为妻子买簪的农人,背着包袱赶考的书生,车马齐备光鲜出行的富贵人家……

他已经衰老得跟任何一个老人那样,头和胡须都染上霜雪的颜色。厚厚的袍子仍旧是他喜爱的松青色,袖管之下一只手握着玉箫,那只手也早不是年轻时那般。唯独面具无法遮掩住的那双眼睛,温和中不失锐利,彷如一柄古朴的剑,虽暂时被剑鞘封住了昔日的冷厉光芒,却无法磨灭其凛然之气。

在路旁的屋子旁边,有个少年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他。

薄薄地雪花飘了下来,街道上几个小童儿在欢呼雀跃,却被大人们拧着耳朵塞进屋子里加了厚衣裳。虽然天冷,坊市中赚着辛苦钱的商户们是不愿意收摊的,依旧拢着袖子站在那儿叫卖。热闹的声音充斥耳旁,唯有那少年,只是静立在巷子里注视着他,身子动也不动,一身单薄锦衣,衬得身形愈加清瘦。

黄药师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凝,伸手向他招了招。

狻猊走了过来,看着黄药师将他当成寻常人家孩子问话。

“你是谁家少年?如此瞧着老夫作甚?”

黄药师已经很老了,可以极平常地在人面前自称老夫,不会有半点不自然。狻猊站在他面前,本想笑一笑,不过是动了一下唇角,眼泪就流了出来。

“黄药师……你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