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一边喝着黄酒一边摆手:“这事看天意,急也急不来——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要不去个新鲜点的地方吧?”

狻猊(翻来翻去不认得):……这是什么?

所谓凌迟也不过如此。

黄药师想起昨晚的棋局和对手,心中还有些留恋:“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棋力当真不弱。”

佐为瞪圆了眼睛:“烂柯山?是古籍中王质遇到仙人的烂柯山”

黄药师漫不经心道:“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再变一个吧。”

狻猊看了看他们身上,显然也不是什么江湖人,一身极破旧的短衣长裤,裤脚绑起,大概是附近的穷苦人家出来打柴的。刚刚死亡的人类身上那股犹带热气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狻猊舔了舔嘴唇,腹中生出一股久违的饥饿之感。

拖到林姑娘不耐烦了,与他打了一赌。那个著名的赌注在几十年后被丘处机讲给了郭靖听,仿佛是重阳宫压箱底的秘密一样,其实这时候已经属于等级较高的江湖人之间流传的大八卦了。毕竟林姑娘打赌时条件过于宽松,使得快要到手的夫婿逃脱罗网跑去出家这事情还是很令她的倾慕者们叹惋的。最起码黄药师在云南到浙江这一路上听到这个八卦,心里都不由得想:既然打赌了,就叫他娶你便是,何必给人机会当道士?

狻猊领着东张西望的五毒兽拉住了一个淳朴的渔民:“喂,你知道这里的妖怪都去哪了吗?”

晴明利落地站起身来,执着扇子向狻猊行了一礼,微笑道:“贵客远来,荣幸之至。不知您是?”

紫姬年纪越长,容貌越令人称赞,为此颇有不少高贵之人向她求婚。待紫姬行过成人礼之后,兵部卿亲王为她招了当今天皇的某位皇子为婿,说来凑巧,那位皇子正是源氏的弟弟,在紫姬父亲去世之后接手职位,被称为萤兵部卿亲王的少年。他比紫姬年长两岁,容貌风华比之源氏虽有不如,但女御所生,气度高雅,也令紫姬颇为心折。

它看不上这地方。

太白桑点头,于是狻猊呼呼大睡中随和尚东渡了。

狻猊茫然地看他一眼,突地恍然大悟,无语道:“就是闲来无事结伴玩耍,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更没有——”他仔细地看了老人一眼,“更没有话本上那种认主什么的故事……”

老人摇了摇头,对狻猊话中之意没有任何响应,只是叹道:“药师不懂事,我大宋更是没福气。”

等黄药师回来后,狻猊私下里把这番话告诉了他。黄药师虽难掩面上疲惫神色,却只是摇了摇头:“祖父……临老虽豁达了些,但终归还未想通。”

可是家国之念,又有什么想通不想通的呢。祖父几日后便病入沉屙,床前还拉着黄药师的手嘱咐他:“回来便好好读书吧,明年会试,考个进士回来。”

黄药师应承不了。

他没法跟祖父说您放弃我吧我不愿报效朝廷,我这性子就算去当官只会拖累全家;他也没法跟祖父说狻猊来这儿只是为看戏,大宋与金国在他眼里只是同一种类的两窝蚂蚁打架,谁赢谁输他才不会在乎。

他跟祖父极相似,都是固执到死的性子,只是一个受尽磨难还始终认为即便君王负我我也不可负君王;一个却是自知道祖上遭遇起就愤恨朝廷,早早将其摒弃,宁愿当个纵情任性的江湖人。

道不同,仅此而已。

十日后,祖父下葬。他至死没能得到黄药师的承诺,虽则最后他遗言中并无怨恨,但终究还是让黄家父子多了一层隔阂。

此事并不能说是忤逆不孝,然而黄药师的父亲却觉得,祖父临终嘱咐你都不能应承,养你又有何用。黄药师明知如此,但他与家人关系已经到了这地步,解释也无用,故而硬撑着不去主动跟父亲缓和。

如此僵硬着,便是有一百个弟弟帮忙转圜也没用,父亲看黄药师日渐不顺眼,多番斥责。来年春天,父亲在亲族面前重提祖父愿望,令黄药师留在祖宅,孝期满后成亲生子,读书考功名。他语气过于严厉,话中又分明有不答应便是忤逆的强势态度,黄药师自然没有答应。

父亲怒极,言道若不应承便逐出家门,此后黄家只道大儿死了。

黄药师呆立半晌,默默下跪磕了几个头,就此离去。

是年黄药师二十五岁,自此无家族亲人。

也是同一年,东海中的一个小岛被黄药师寻到,移栽上江南最常见的桃花,又布下奇门阵法,就此定居下来,此后便自称桃花岛主。

时节已到初夏,东海的小岛上日渐和暖,花木新叶簇簇,一片嫩绿雏黄。

黄药师自亲手建好屋舍后便闭门不出,狻猊每日照着饭点过去叩门,前几天还能见素衣守孝的黄药师出来给他弄些东西吃,到后来几乎是嗷嗷喊饿也不应,只能听到里面冷冷地应一声,叫他自己下水去捉些鱼虾。

狻猊偶尔与五毒兽一起扒在窗沿上偷看,却只见黄药师笼闭室内,身周书籍凌乱,他自己慢慢地翻书写着什么,脸上倒是很沉静的样子。狻猊知道他心中苦处,不愿意放肆,便每天装可怜引得黄药师分心。

这一日,黄药师将几天来记下的凌乱笔迹整理好,心中郁气稍去,正要闭目小憩,门外狻猊却在苦巴巴地喊:“阿兄,你今天还出来么?”

黄药师看看窗外天色,正是午后,狻猊显然是想吃饭了。黄药师想着这几天确实有些委屈了他,便打算出门去为他下厨做些吃的。谁料狻猊又大喊一声:“黄药师,你也该出来啦,你好几天没洗澡了!”

黄药师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长指信手一弹,门外便听一声“哎哟”,狻猊嘟囔着“幸亏我躲得快”,跑了。

过了一会儿,黄药师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三尺处。接着,木门被谨慎地叩响了。

黄药师没搭理。

狻猊伸出手指,朝门缝处点了点,那门便轻轻巧巧地打开了一点儿。黄药师皱着眉头看向那边,却不见狻猊进来,地上只听见小小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一只螃蟹横着缓缓爬了进来。

这分明是岛上哪里的水中一只普通河蟹,青色的,不过婴儿巴掌大小的壳上粘着一张纸条,上书几个拙得不行,但笔锋上居然还跟他颇有几分神似的大字:

吾、要、吃、饭!

小螃蟹一只前螯上还拴着一根丝线。丝线在地上蜿蜒曲折,通向门外。

黄药师哑然失笑,拈起这只螃蟹,它的爪子还缓缓挥动着,试图钳住黄药师的手指。那根丝线也跟着动来动去,看颜色应当是狻猊衣裳上的,微微带着些金色。

黄药师推开了门,只见狻猊蹲在他门外朝他灿烂一笑:“黄药师!”

他被黄药师照料惯了,独自一人时基本是毫不在意自己形象的,这时候刚去溪边抓了螃蟹回来,又在山上兜了一捧刚结出的树莓,那般锦绣漂亮的衣裳,下摆俱是泥水,又沾上了些树莓的浅红汁水,一身可狼狈得很,偏偏面容仍是玲珑可爱,笑起来连绚烂初夏都黯去三分颜色。

黄药师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暖。

然后狻猊作势掩住鼻子:“阿兄,洗澡不?”

黄药师顿时恼怒,拎起他后颈,任凭他在手下叫得惊天动地,只自顾自纵身飞掠。

岛上林木深处有个水潭,一池深水静定如碧玉。水边尚未开谢的花枝在风中簌簌摇动,偶尔便有一些花瓣落下,坠在水面上悠悠旋转。

黄药师剥了狻猊身上外衫,一扬手,狻猊便噗通一声,跌进了水潭中。然后他自己在狻猊的骂声中慢条斯理地脱了衣服跳进水中,靠在石上闭目不语。

狻猊从水里钻出头来,瞅着黄药师。五毒兽勇气方才机灵地闪开,现在又从花枝上飞下来,趴在狻猊头上,学着他的样子,绿豆眼也瞅着黄药师。

黄药师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不骂了?”

狻猊脸上讪讪地,瞅着他不说话。半晌后方才问道:“黄药师,你……祖父的事情是我的原因么?”

黄药师面上笑意敛去,却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狻猊顿时松了一口气:“你这人一向心胸不怎么宽大,今天居然不迁怒我,真是难得。”

黄药师面色一沉,运起内力在水面上一拍,狻猊身边立时卷起千道水龙,劈头盖脸向狻猊砸去。狻猊也反应快,头一缩迅下沉,恰好躲过暴起的水龙,游到黄药师身边抓住他手臂,得意洋洋。

黄药师被他抓着,难得的没有甩开,只是打量他良久,问了一个问题:“狻猊,你寿命几何?”

狻猊惊愕了。他掐着手指一算,自己也茫然,于是只好说:“我……不知道,能活多久算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