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永远没有家,决不会再有家了。

那一次,她根本用不着害怕什么。那一次没有座位,没一点吃的,只有一毛七分钱。等在前面的,是随着路途的不断缩短而飞奔而来的、未可预知的灾难、恐怖,以及死神翅膀的扑击声。

书掉落下来,他不得不帮她把书捡起来。他把书递给她,不过她看上去没法接住这本书,于是他就把它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帕特里德-哈泽德太太”

“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你必须让我把有些事告诉你。”她的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翻动着,先是翻到一边,接着又翻到另一边,然后又翻回去。

她又喝了一小口淡棕色的牛奶。费劲地去想,慢慢地说。

“莫不是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吓着你了?你不该去看它。我们觉得你真不该去看那边的那个名字。嘘,现在别再说话了。”

那是一个相当轻巧的长方形金属框架,紧紧扣在床的顶框木上,金属框架的其余三边都没有用边扣紧。金属框架里有一张平滑的纸片,上面写有字,由于她的手的撞击,造成了框架的晃动,使她没法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直到晃动停止,她才看清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

每天,安逸舒服地躺在荫凉的、簌簌作响的、深绿色的薄纱织物之中。

“可男人只要不催促他的话,他生来就是慢慢吞吞的。”

这只女鞋似乎对这种迟钝的反应不耐烦了,又作了一次努力。这回它狠狠地撞了过去,在没受这只像盔甲似的粗皮鞋保护的踝关节上啄了一口。

她的手突然向上一拉,急急忙忙地撕开了信封的折边,就好像她用无形的针和线在信封上缝了很长很长的针脚一样。

每回,在他说起这事时,我知道并不是我干的。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真太清楚了,我知道。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她紧紧抱着孩子,小心地往下走,因为这些楼梯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她还没摸熟它们的高低,还不了解踩在上面的感觉,她不想失脚。

大家都站在餐厅里等候着她。他们并不是像操练军士那样死板地、一本正经地站着,而是很自然随便地站着,似乎他们一点没意识到他们这种举动里包含的对她小小的敬意。哈泽德母亲身子前倾,很快地碰了一下餐桌,将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哈泽德父亲戴着一副眼睛在看东西,这时他的眼光从眼镜上抬起,望着灯光,然后飞快地浏览完手中的东西,再把它们放回盒子里。餐厅里还有一个人,在她进来时,他的背侧对着她,正从放在餐具架上的一个盘子里偷偷取出一点椒盐花生米。

他的身体转过来,一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扔掉。他很年轻,个子高高的,模样很和善,看到他的头发——她的心头有一个镜头一闪,又过去了。

“这就是我家的小伙子!”哈泽德母亲乐滋滋地说道。“我家的小伙子回来了!来,把孩子给我。当然,你知道他是谁了。”然后,她用一种似乎完全不必要为他的身份多说什么的语气补充道“是比尔。”

可这是谁——?她很纳闷。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开过口。

他走上前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几乎跟他年龄相仿。她稍将手伸出一些,希望自己这一举动如果显得过于正式,也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他接住她的手,不过并没有握它,相反,却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它,就这么热烈地紧紧地握了一小会儿。

“欢迎你回家来,帕特里斯,”他很平静地说道。在他这么说时,他一点不回避而直盯着她的目光,使她想到她以前从未听到有人说话是这么诚挚,这么简捷,这么庄严。

这么就算见过面了。母亲哈泽德说“从现在起,你就坐在这儿。”

哈泽德父亲很随和地说道“我们都很愉快,帕特里斯。”然后在餐桌的上首坐下。不管这个比尔是谁,他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黑人管家在门外往里看了一会,动情地说“这才对呢!餐桌边就该坐这么些人才对。正好补上了那个空位——”

然后她赶快止住了自己,像闯了大祸似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转眼就不见了。

哈泽德母亲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盘子,过了一会儿,又马上抬起眼,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那阵悲伤过去了,她没让它控制住自己。

他们没说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话。在家里的饭桌上你不用说什么让人值得记住的话。你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子,同你周围人的心在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就忘了去注意自己在说些什么,忘了去把握自己说话的分寸和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结果。这就是家,家就该是这样。话从她的嘴里很随意地吐出来,其他人也同她一样。她知道这是他们为了她而努力这么去做的。他们这么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陌生感跟着上来的汤一起喝下去了,决不会再回来。没什么再会使她产生陌生感。别的情况——她希望它们别发生。不过再不会有陌生感,再不会有不熟悉带来的不安。他们的努力成功了。

“帕特里斯,我希望你不会在意这件衣服上的白领。我是有意让我挑出的每一件服饰上有一点色彩;我不想让你太——”

“噢,有些衣服真太可爱了。在刚才打开它们时,我发觉,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些衣服的尺寸,不过你的护士给我送来了一个完整的——”

“我记起来了,有一天,她用一把卷尺量了我全身的尺寸,不过她并没告诉我这是为了——”

“帕特里斯,你喜欢什么颜色?淡色的还是深色的?”

“我真的不——”

“不,亲爱的,还是告诉他一回吧;这样,他以后就不会再问你了。”

“那好吧,我想是深色的。”

“你跟我一样。”

他的话要比在场的其他三个人稍为少些。她意识到他还有一点羞涩。他并不是在克制少说话,或是性格寡言,或是别的什么。或许这就是他的风度;他有一种平静谦逊的风度。

问题是,他究竟是谁啊?现在她根本不可能唐突直问。她在刚见面那一刻疏忽了这一点,现在再问太晚了,已过了二十分钟了。没有介绍过他的姓,那么他一定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的,她让自己定下心来。我一定要知道。她不再害怕了。

有一回,当她向他望去时,发现他一直在瞧着她,她揣摸着他这么望着自己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她不必去自欺欺人了,尽管她不想承认,可她能明白他的这种留连忘返的眼光所表达的感情。他一直认为她的脸蛋是令人喜欢的,他喜欢她的脸。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爹,把面包递给我行吗?”

这时,她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