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大伟的话说,我实际上从头到尾就是一根棍,一根布满刺的人棍。除了一根棍可以形容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种东西可以形容,对于我来说,除了几身衣服,似乎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大伟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半趴在电脑桌上流着口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武藤兰的杰作,眼睛就没离开过屏幕,嘴里一直嘟弄:高,真它妈高。

介绍一下大伟此君,我的同居室友,比我大三岁,一代扒灰帮主,因为极其爱好欣赏国家明令禁止的某种艺术片,故而得名。独爱武藤兰,从武藤兰出道至今基本8o%的片都有收藏,光是光盘刻录的“艺术碟”便达5o张之多,堪称绝代。虽然行有色模坐有色样,可却起了个正儿八经的网名——“永失我爱”,当年跟我一起看了冯小刚同志的《永失我爱》后,一晚上拧了几次大腿,唉唉声连连伤感,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最后干脆以此为网名,并从此n年不变。足以证明,此君灵魂深处起码还有些良知的,尚未达到道德泯灭的无药可治境界。

要说起来,我能在这个城市里得以生存,多少还得感激他。

当年我一路狂奔,把一切岁月的痕迹和记忆都留在了父母亲沧桑的脸上,那种伤心绝望是无以言状的。有如多年后看《我的兄弟姐妹》时,眼泪不争气如泉涌般泛滥,一切,已在不言中。

生活的苦,让我饱含风霜与悲哀,原来,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日子,是那么的悲切和凄凉。东飘西荡四海为家,干了几年苦力依然一无所成后,我几乎放弃挣扎。2ooo年,我辗转到这个城市打工,在工地上汗流颊背地扛这扛那,直至有一天,一帮比我看似更流氓的家伙在工地旁边打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

那个人,就是大伟。当时他被人围攻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我实在看不下眼,操起铲子就跑过去帮他擂了几下。最后一堆人围着我,红着眼猛冲过来疯狗似的打,边打边骂,“多管闲事的乡巴佬,看爷爷操死你个龟的”。我挥着铲子拼命反击,当下已是顾不得小命了,狂似地大喊一声:今天老子我跟你们拼了。这一声喊,把同在工地上的其它工友的注意引了过来,同时引来的,还有在工地上察看进度的一个老板。

许是惧我黑黑壮壮的样子和饿狼似的表情,还有后面那一帮黑乎乎的山野民工,那几个人在露出了鄙夷的目光后,破口大骂,咧咧地走了。

大伟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们,有血性,是条汉子。

“嗯,是条汉子,工地生事,你可以走人了!”接踵而来的声音出自西装革履的老板。

当下就沸腾了,工友们目目相眦,谁也不敢吱声。

“草,什么东西,他这叫见义勇为懂不?这样也要开除?”大伟似乎还挺讲义气,满嘴嘟哝,“什么玩意?咱还不稀得干了,走,哥们,跟我混去!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笑了,别的不敢说,要说打架咱可是出了名的不怕死,泥腿子烂命一条,难道我还怕了不成?老子今天就当是豁出去了。我把铲子一扔:咋混?

他看看我这姿态,大笑着摆摆手,别误会,咱文明人,不兴那个,咱不打架。

我说那是啥意思?你说咋混?只要还留得住命,我混。

我心想,反正也受够了这帮鸟人的气了,天天帮他们盖楼,住的破工房,吃的母猪油,睡的砖头床,完了还不把人当人看,要不是他娘的为了混口饭吃,老子早他妈滚蛋了。

大伟拍着胸脯,“有我在,怕啥?”揽着我肩膀就走,留下的是后面的一片唏嘘,里面有担忧和不安,还有老板猪肝色的脸。

于是,我就到了他哥开在大学里的网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跨进大学的大门。我抬着头对着那大学雄伟的大门盯了足足5分钟,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楚,百感交集。我心里在呐喊,我并不想做个流氓,我不想做个只会扛砖混饭的泥腿子,更不想做个只会打架的社会二碴子,我也想有文化,我也想读大学,曾经年少,我也有憧憬和理想。我不怨天,我不怨人,我更加不怨老天爷把向来自以为天资聪颖的我错生在一个一贫如洗的苦难农家,因为,那是命。是我一生所不能选择的。

多少年后,我和大伟常常回想以前的光阴,记忆里,他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城市二流子,而我,是个从农村里爬出来的泥腿子,城里人见着就绕道的土包子。

许多不堪回的往事历历在目,而我,虽一事无成,却起码混得了个安乐。却起码,在那段网吧岁月的拖拖扫扫里,我得以苟且偷生,至少,在那个不属于我的大学校园里,我也沾了些许文气,当了几年假大学生。

后来因为国家政策改变,明令禁止学校附近及校内开设网吧,加上网吧经营的残酷竞争,我们的网吧生涯告终。而大伟则奇思妙想地组了三台电脑,拖上我租了个房子,开始了我们长达两年的职业游戏玩家生涯,并靠贩卖虚拟装备维持生计,从此生活的一踏糊涂。

而惟一的好处,是他得以脱离了家人的管束,而我,终于在熟悉了这个城市的环境之后,得以留在了这里,做起了一个漂泊的城市边缘人。

而大伟,由于身上的流氓气息和不受管教的性格,理所当然地做起了啃老族,在我们曾经艰苦的岁月里,上顿不接下顿的尴尬里,他总是能想当然地向家里伸手,从而化解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险境,理所当然地让我沾尽了他的光。

大伟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就像我们这个年代的城市青年里的一个典型,许多许多城市同龄人的缩影。因为家庭的富足,给足了他不学无术的空间,从此形成人格缺失,人生观混乱。

而我,是个简单而复杂的人。可以很简单,简单到只能说一无是处,可以很复杂,复杂到万词难述。之所以复杂,那是因为同样的,像我这样的边缘人,何其多。多到跟一个洞里挖出的蚁穴一样,同样的背景,同样的梦想。渴望富贵与成功的梦想,渴望与人平等受人尊敬的梦想,渴望王子公主般美好爱情的梦想。却又是同样的无奈,贫穷压迫下拼命挣扎却找不到出口的无奈,相信世界无限美好双手可以创造美好生活却屡屡受挫的悲哀与无奈,未来看不边的无奈。

直至今日,我和大伟,似乎来自两个世界的人,能在一起混那么多年,已算是奇迹。

而我们却从来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用他父母骂他的话说,那就是一堆烂泥,永远扶不上墙的烂泥,三辈子也扶不正的阿斗。他顶多也就鼻子哼两下,烂泥就烂泥吧,起码做烂泥不用交税。

兴许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服我们为什么能在一起混那么久却不觉得腻,那就是,我们都是烂泥——来自城市和大山的败类结合体,社会的碴子。

我们一直坚持地提醒自己,我们没有理想,且过且生,当这世界错生了我们。仅此而已。

当我回往事的时候,初秋的夜开始有点凉了。

有时候我也在人生不多的记忆片段里寻找我失去的很多东西,包括或许已经没有了壳的灵魂,我知道我和大伟不一样,他有个富足的家庭,顶多只背上一个“啃老”的罪名。

而我,则大相径庭。有时候我又在努力地提醒我自己,我似乎还有理想,虽然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浪荡,我的理想早已模糊的快记不清了,只是隐约中,似乎还是有的。我始终还是记得那个遥远的家,那个每当回想总让我泪流满面的几片瓦下面的所谓的家,还有那可能已经饱经沧桑在苦候他们儿子音讯的年迈的父母,他们现在好吗?在做什么?自我离家,已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呢?我还有脸再见他们吗?

风萧萧,凉意袭来,我不禁一颤。后背有些冰冷。

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能触动人的灵魂深处的。哪怕我们无休止的欺骗自己说已忘记了一切,自己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虽心有千千结,苦苦逃避,终究,避不开的是那种无以言状的痛苦。

我轻轻地在电脑上敲出了几个字:很想家,想她。

大伟扛着一袋方便面挪了进来,高兴地拍着我,把我从这理不清的飘渺片段里拉了回来:“嗨,哥们,咱又可以解决好几天的问题了。”

然后脑袋一伸,“移?要得啵,知道想家了,这个她是谁?啊,我知道了……哈哈”

我没好声气地哼了句,你知道个屁。

“呐,不是哥哥我不告诉你,前几天小爱还在Q上问起了你,看样子挺关心你的,还留有个电话呢,叫你有空打个电话给她……等会啊,我找找啊,我找找……”然后便有模有样地翻起了桌子。

我一声不吭,知道这家伙在借机取笑我,便懒得搭理他。

只是心里始终还是一颤的,小爱,曾经多么熟悉的名字,多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呢?似乎有两年了吧。嗯,两年了。时间真是快啊,我不禁叹了叹。

大伟折腾了两下,竟有模有样的翻出了张纸,在我面前晃了两晃。往桌上一摆:呐,自己看。

“o755?你又玩我啊?”我开始有点恼火了,平时被他捉弄惯了。

“玩你干嘛呀,你就不兴让人家在深圳啊?靠~!有种你就打,没种拉倒!本来看你今天又接了个广告设计活来做,想让你乐一下呢,没劲!”大伟没好气的说着,便提着方便面挪去了厨房。“哎——那个活多少钱啊?”完了又转身嘣出了一句。

“不多,五百。”我说。

“靠,看来你小子有天赋,当初你自学设计的时候哥咋说来着?总有一天你小子会有出息滴~!等你做完了哥哥我带你去享受一下台湾人新开的三温暖哈!”

草,满脑子精虫。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小爱?小爱!

我捏着那张纸,开始有点懵。渐渐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女孩的身影。

这种感觉,好像曾经出现在梦里。我记得我已经渐渐忘记了那个身影了,那个令我一辈子难以释怀的身影。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呢?哦,o1年吧。那时,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网吧杂役。

不觉又忆起了那个年代,还有那种因为生活的麻木而偷偷淡忘了的刻骨铭心的心境,有如一卷黑白老胶片,在翻动中岁月中许多我认为已经尘封了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