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期期艾艾地走,正垂头丧气,忽然听到一阵纷乱响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上百号部曲装扮的男子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拔出各自腰间的佩刀,在夕阳下闪闪光,晃得他们更加头晕。

“不妥,此事不必我们出力,交给永康王便是。”王述之蹙眉摇了摇头,“不过埋伏围攻容易惹祸上身,不妨半夜将他们周围的林子草木点了,叫他们查不出证据来,横看竖看又是一出意外才好。”

“这……太子查他的兵力做什么?咱们可不能硬碰硬,万一将他惹恼了,大司马那边一旦班师回朝,咱们可是斗不过呀。再说,要真闹出大乱子来,皇上也不见得就高兴。”

司马善与谢氏极少来往,见到谢卓突然造访有些讶异,忙将他请进去,叫人奉上茶水,问道:“不知谢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王述之一愣,这听起来有些像女子对心上人的撒娇胡闹之,竟从他的口中吐出,不免有些古怪,他始终不愿接纳自己,却突然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难道是另有深意?

谢卓正与永康王谈笑风生,不经意间看过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忽地愣住,眼底闪过一道疑惑之色,随即又垂下眼去,轻轻摇头自嘲一笑。

“哎哎哎!”王蕴之箭步冲到前头抬手将他拦住,好奇道,“你不是陪堂兄去永康王府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穿裙子做什么?”

王述之目光幽邃,紧紧盯着他的侧脸,见他愣神,便忍不住缓缓凑近:“晏清……”

夏知章又问:“不知晏清公子如今伤势如何了?”

来人并不客气,直接往里走,在烛台的另一侧入座,夏永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见只有自己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问道:“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王述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垂眼笑起来,提笔蘸墨:“伯父看重的是四皇子的仁厚,我却更看重才能,如今外有强敌觊觎,内有世族互相倾轧,正值多事之秋,我辅佐一个无能的君主做什么?”

王述之一愣,大笑不止:“不得了,竟敢辱骂当今太子,小心他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自然。”司马嵘让他直直盯着,见他恢复熟悉的笑意,心口猛地一跳,忙撇开目光。

“略有才名,颇为自负,常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空有抱负难以施展。”

“不要紧。”司马嵘接过碗,几大口咽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

船身越沉越快,王述之将船夫踹入湖中,又转身将案几等一应杂物统统踹下去,再抬眼才觉睫毛上挂满雪珠,忙低头看向司马嵘,搂在他后背的手感觉到一片湿热,心头前所未有的慌乱,刚想说话,耳中接连传来落水声,一抬眼觉船头只剩下一名护卫。

“你不躲,我便用不着纠缠了。”

马车内两盏烛台,将三人的身影重重叠叠映在四壁上,车内笑晏晏,车外则万籁俱寂。

司马善暗中抹了一把冷汗,急忙开口:“二弟身子弱,不宜见风,丞相的心意,本王代他领了。”

“不妥!做戏便要做得似模似样,若闹得整个丞相府都知道我在装晕,万一消息再传出去,那如何了得?”王述之笑吟吟看着他,“旁人来伺候,我得一直装晕,累得慌。”

“正是。”

司马嵘抿紧唇,点点头。

“我……”王述之顿了顿,无奈摇头,“我也不过在那些老臣面前端着架子,你当真以为我成足在胸?”

“唔……”王述之低声沉吟,“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师从何处?八岁之前,你念过书么?”

王述之眼底笑意一闪而逝,扬声道:“真正的贺礼被藏在历阳县,臣已下令去抓人,一日便可返回建康,届时人证物证将会全部交给吏部。而以次充好的假贺礼此刻应已入了宫门,想必是因为陛下寿筵已过,太子才有恃无恐,做下如此大胆之事。”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哎,不就是破了几个窟窿么?住得了琼楼玉宇,亦住得了茅舍草屋,能奢能简方为大丈夫。难得幕天席地,可赏风烛,可观星辰,岂不是妙哉?你们不要扰了我的雅兴。”

胡姬语调生硬,话却说得利索:“你们晋人都好那些,即便心中喜爱胡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当年有位韩大人是真性,如今又添了您二位,真是难得。”说着爽朗一笑。

司马昌:“……”

司马善震惊片刻,随即面露喜色,激动得一拳砸在掌心,来回踱着步子连连点头,可很快又敛起笑容:“如此一来,那元生怕是留不得,若不将他灭口,将来必成隐患。”

司马嵘暗自心惊,想着自己平日里虽不会像王述之那样张狂大笑,可也不是没笑过,一时有些不敢确定,究竟是自己功力退步,还是王述之的眼神过于毒辣,忙从容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丞相竟是喊属下过来用饭的,属下正饿着肚子,便忍不住有些欣喜。”

司马嵘微微一笑,对众人躬身拱手,又在王述之的引见下与他们一一见礼,谦逊道:“在下初来幕府,若有行事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前辈多多指点。”

王述之没料到会多出三位皇子,见仆从都快忙不过来了,便对司马嵘吩咐道:“你去给太子与大皇子、四皇子斟酒。”

王述之唇边含笑,低声问道:“你曾在陆公子身边伺候,可知他何时有了入仕之意?”

“故弄玄虚!”王述之朝他点了点,拂袖轻笑,并未多问。

“哈哈哈哈!无妨,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王述之随手披了件衣裳,一拂广袖,心绪畅快地出门去了。

王述之蹙着眉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指向门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宫!”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马嵘越想越激动,似乎阴沉的天际豁然开朗,连忙顿住脚步平复了一番绪,待面色恢复镇定才抬脚跨过门槛。

王述之将画接过去看了看,笑起来:“笔法倒是极为娴熟,只是火候略有欠缺。我瞧着你极为沉稳,当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绘出来的景致应当意境广博才对,怎么如此束手束脚?”

司马嵘眉梢微动,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过镜子。

“呼……”那人长出一口气,可一抬眼又觉得他这笑容十分陌生,惊恐再次冒上来,磕磕巴巴道,“那那、那你怎么不知大人是谁?”

“参太子一本,太子不仁不孝,不宜做储君,当另择贤明。”王述之笑意盎然,边说边紧紧盯着司马嵘。

司马嵘眸中微闪,似有一口浊气缓缓吐出,垂眼点点头便开始研墨。

大晋皇帝一向受世家门阀挟制,储君的废立亦是受世族影响颇大,王述之堂而皇之请旨废太子,只要师出有名,便不算逾越。

更何况当年魏篡汉,晋又篡魏,始终名不正不顺,大晋历代皇帝根本不敢将“忠”字摆在第一位,便另辟蹊径开始强调“孝”字,及至如今,以孝治天下已经深入人心,若是谁对长辈不敬,别说遭人白眼,就是被唾沫淹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这回弹劾太子,虽不见得真能将太子击垮,但认真做起文章来,也够他受的了。

司马嵘心中隐含期待,便沉着眼眸提笔疾书。

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逐渐隐没在山峦间,王述之挑起灯,在一片寂静中凝神打量他的侧脸,虽不想调查他,可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猜测:或许他是为了对付太子?至于原因……难道因为他的家破人亡败庾氏所赐?

司马嵘写完折子,搁了笔,抬眼看过来:“丞相请过目。”

二人目光相接,忽然凝住了一般。

司马嵘先醒过神来,急忙撇开目光:“先用饭罢。”说着便转身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王述之并未拦他,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面露笑意,悠悠然地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

入夜后,二人在马车内歇息,静谧中听着彼此的气息声,心神有些乱。

王述之一个翻身,俯到他身上,含着笑低声唤道:“晏清。”

他一路都谨守礼节,这还是头一回以这么亲密的姿势靠近,司马嵘让他吓一跳,怕自己露怯,又急忙定了定神,伸手推他,淡然道:“丞相有话说?”

王述之却如一块顽石般贴着他,任他如何推都不避开,反倒双手绕过他的腰背将他抱住,低笑道:“嗯,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晚了,么么各位……╭╯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