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春扫了扫准备的后台,抬手拿起桌上的节目表,她眉头一蹙,抬眼朝身旁的回廊看去,正见匆匆赶来的绿衣丫头,那丫头十二三岁年纪,生的灵气逼人,却唯独走起来一瘸一拐,丫头见宝春凝视着自己,赶紧上前回话:“陆爷,落玉姑娘死活不愿意出来。”

眼前的女子和当年没什么不同,一身紫衣细纺纱,缎面装点绣着细腻的纹路滚边,酥胸傲挺,完全看不出已经四十不惑,她体态纤瘦行动起来柔若无骨的媚态,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如果非要说风四娘和当年有何不同,大概就是那平静如水再无遗憾和怨恨的眼神了。

竹签撞击在一起,仿佛记忆里的某些东西涌了出来,前世她是不信命的,这一世她却很虔诚,她知道她此生会有很多遗憾,包括二娘的惨死,爹爹的失踪,还有最终未给奶奶的尸体下葬,多少个夜她都会想起那一日的奔跑,她拖着高烧的宝宜拉着满眼稚嫩的东子,在那个雪夜走了很久很久,翻过了山,趟过了河,最终连她们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她的衣衫上还留着奶奶临死前的血渍,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血渍。她仍然不信命,可是她却要感谢上天,感谢他没有夺走宝宜,虽然背后莫名冒出个肉疙瘩,虽然从此残疾,却不会承受失去的苦与痛。

“不见?”段婉欣眯起眼,笑的意味深长,“你去告诉她,不见我可以,但是我若心情不好,之前的事也许会随口乱说,她若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尽管让我等着好了。”

“娘,爹去的早,从小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天。”

那个男人对她真的好吗?她想因该是很好的,他遣走了所有的太太,只留她一人独大,她喜欢梅,他就命人在院子里种了各色的梅,她说白梅太淡了,雪一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第二天醒来白梅突然不见了,剩下满园的红梅,开的正盛,她身子突然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怎的,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想吃,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厨子,只要她能吃上三口,他都高兴的像个孩子,她自从嫁过来就不太笑了,他找了戏班子演她爱看的戏曲,找了杂耍团专门给她一人独演,她是这个家的大太太,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所有人都知道主子对她格外上心,伺候不好她只怕日子很难过,所以她是衣食无缺的,她是金玉加身的,她享受着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可是她却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这几分已经足已定她的罪了!”

“这个死丫头,王家算白养她了,我今天不同意她出门我看哪个敢强把她带走!”

田氏听到这里有些不乐意的插嘴道:“娘啊,话可不能这么说,孟氏固然做的过了些,可是她不去别家闹怎得偏偏选中我们?要我说啊还得从自己人身上找原因。”

田氏一听这话两眼发黑,急急一搭宝花的肩头:“丫头啊,那孟疯子不会说的是真的吧,你……”

“我也是。”

宝花左手抱着宝宜,右手牵着叫东子的小男孩,准备往外走,忽然瞥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宝春,她打量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有些颓废的孩子,冷声道:“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

“宝春师妹!你去哪!”阿毛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刘氏的状况,他虽腿脚不便,身体倒还壮实,背起刘氏便往家里赶,此时刘麻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也跟着来帮忙,阿毛皱眉看着他背起刘木匠,心里明白他其实一直都未走,只是刚才看宝春在不敢上前,怕被克,此时看宝春走了,他的良心也便被唤醒了。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你替我多询问询问,若是价格好便帮我当了吧。”

骆青天难得见阿毛替人出头,不禁面露喜色,他笑容平淡,不夹杂任何情绪,让人看上去那么舒服,见宝春起了身,他才道:“是啊,你早晚要喊我一声师傅,何必如此见怪。”

宝春没注意到阿毛的窘态,每次似乎这个孩子都是如此,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脸红,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她自顾自的低着头念叨着:“以后我应该会叫你师哥吧,呵呵……也不知道骆先生的徒弟们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好相处。”

小强子手里抱着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犹豫,踌躇着半天不上前,宝春面带微笑的看着他,语气温和的道:“你有什么事吗?”

华凡先是一愣,片刻后却也笑了,道:“少爷小小年纪竟比我这个老家伙还会察人颜色。”

段婉欣显然没料到彭于谦说的是这事,她面上一沉,看着身上的红衣,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彭于谦继续道:“不明白吗?披麻戴孝总知道吧,即便你现在还没入彭家,可好歹也进出自由,你准备天天穿着红衣来告诉别人你的孝心吗?”

彭府谁不知道这个混世魔王,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便对她十分纵容,也发了话段婉欣可以在彭府随意走动,可是毕竟如今彭府的主子还是彭于谦,彭于谦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搅,一个要进去,一个死活不出来,这可让下人们伤透了脑筋,这段婉欣可不是省油的灯,不仅是个练家子,脾气还不好,精力又十分旺盛,几乎天天来彭家大呼小叫,之前还有华管家撑着,如今华管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苦了这些在彭于谦身边伺候的丫鬟们。

声音再熟悉不过,每天叫自己吃饭,每天哄自己睡觉,每天站在村口嘱咐着自己你要乖乖的,都是这个温柔如同流水的声音,宝春回头,看到奔来的刘氏,她的泪夺眶而出,再也抑制不住的悲伤和这几日憋在心里的委屈和挫败,全部化作了泪水,她好恨自己,可是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扑在刘氏怀里使劲的哭,大声的哭,就让她在这份宠溺的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就一会,宝春想。

“春儿……”彭于谦面上一颤,轻声的念着这个名字,他眼眸微抬,刚好看到彭府的牌匾,放眼进去,是深深的宅院,层层叠叠,黑黑压压的青砖红瓦,此时这些青砖红瓦被雨水浸润的更加锃亮,也更加冰凉,或者说是更加寂寞,以后,这座宅院里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彭于谦静静的想。

段婉欣全然不顾蹲在地上喊疼的小强子,她拍拍手上的灰,扬长而去,离去还不忘再次啐了口吐沫骂道:“废物!”

彭于谦瞟了眼香儿,香儿忙声道:“没错是这个丫头,来给老太爷送药的就是她,他们还在院子里说了好会子话。”

“误食?那究竟误食了什么?”

彭老太爷的直截了当倒叫宝春不知所措了,心里的委屈又涌了出来,宝春不服气的道:“老太爷既然知道事情的经过,为何当日还要说谎,都说少爷是老太爷一手带大,难道拖欠工钱,翻脸不认人也是老太爷教给少爷的吗?”

宝春双手托在刘木匠的腿上,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刘木匠,那眼神干净,叫人不忍伤害,半响,刘木匠在女儿殷切的眼神中,这才道出了原因:“你娘来信说强子娘最近精神头不太好,老是分不清事情,昨日险些掉到河里淹死。”

“至于那个小丫头,的确是个七窍玲珑心,人虽小却聪明乖巧,这次的寿宴我很是满意,甚至从未有过这样开心,若你心意已定,日后也可遵从自己的心,只是别太过,这丫头虽出身贫寒,却似乎很有主见,你这张冷面孔恐怕要吓着人家。”

“千顷?我可是要万顷才满足的哦。”宝春随即也坐下来,和小强子逗乐起来,“想当年啊,我管理上千个员工,哪个不是服服帖帖,我的公司可是世界五百强啊,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才不像现在,花了力气和心思还要被人赖帐。”

王喜儿眼珠咕噜噜一转,随即道:“你用就用吧,别跟我谈钱,谈钱太伤感情。”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这女子的面相倒和坊主于少群有些相像。”

宝春满脸无辜:“我的姑奶奶,我还有什么好说啊,为了你能在少爷面前露脸,我费了多少心啊,少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少爷最常去哪,少爷最怕老鼠等等的消息我都给你探听了吧,我还抛头颅洒热血的给你设计了如此美妙的舞蹈,你说我容易嘛我。”

“拉勾。”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

“呃……这个吧,其实……”宝春支吾着又解释不清,毕竟段小姐交代过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若是被彭于谦知道自己再帮那女孩,指不定现在就把自己扔下船。

“要掐掐我,放开她!”

看着宝春一蹦一跳的离开,刘木匠表情突然有些异样,听华管家的意思对宝春实在满意,可是人家一个大管家岂是他们这样的人可以高攀,若是以后女儿受了欺负他们做爹娘的也不好说话,但是小强子不同,一起长大,对宝春也迁就,这份青梅竹马的感情自是牢靠,虽然家里遭到了变故失去了主心骨,可是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两家又是隔壁,就算女儿成人后嫁过去也能时常见到,想到这里,刘木匠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过了寿宴还是和华管家说明白的好。

“风姑娘言重了。”彭于谦再次恢复了谦谦公子形象,点头答应。

“无妨,”风四娘冲碧衣女子示意道:“孩子难免聒噪了些,当年我小时候也是如此,不必介怀。”

“二位,请吧。”

“所以就抛弃了风四娘?”宝春试探性的问道。

“华管家。”彭于谦的语调抬了抬,华凡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宝春随即笑笑,“真是个小孩子。”

宝春笑着凑到于少群身边,上下打量着他,这张脸若是扮作了女人,可真是绝妙啊。

只见男子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彭于谦的冷漠而生气,而是伸出右手,手掌一摊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