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舜铨重新躺好,我将火上的药锅端下,把药渣滗下,倒在碗里凉着。棕色的药汁在暗的灯下显得分外浓酽,心头不由á冒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诗句,白乐天以酒待客,我以药侍兄,情景何其相近,气氛却迥然相异:彼时天将雨雪,此时苦雨绵绵;彼时朋友相聚,此时骨肉将离,伤感之情随着萧萧雨声愈积愈难耐……拆卸隔扇的声响由á花厅传来,呼呼斧凿,如敲击在心,我看舜铨,那张脸虽憔悴,却是出奇的静。从那平静中,我悄悄地感觉到了沉重,感觉到เ了秋的肃杀与生的苦累。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将残的煤ศ显出了通体透明的红,映得砂锅也变得温馨可爱,使溢满空间的苦涩花香凭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还有一回父亲游妙峰山,去了一礼拜,赶着两辆大车回来了,车上各装了一棵白皮松,轰轰烈烈地进了胡同。看门老张站在门口望着这列车马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则称赞这些松树珍贵,造型独特,让人赏心悦目。父亲找人在后院挖坑栽树,一通忙活,花钱不少,给我们家制ๆ造了一个“陵园”。母亲不便直说,很策略๓地提示,醇亲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无与伦比,价值连城。父亲说七爷是七爷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树长大了也无与伦比,也价值连城……好在我们没有像扔羊一样扔树,那些来自西山的伟大的白皮松还没过夏天就死完了。我们家的后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猬、黄鼠狼们的游乐场。

傍晚,饭已经吃过,我举着书本,在母亲的房里艰难地用那些“臭蚂蚁”拼出了一句话:“大风刮破了蜘蛛的网”,知道了“臭蚂蚁”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正有些愤愤然,父亲进来了,随着父亲进来的是一股冷风和他身后一个已不年轻的妇人。

经历过北京政权变革的老住户都知道,北京的解放是在一个早上突然间的事。应该说,北平的普通平民百姓在睡梦中就翻身当家做了主人,至于到前๩门大街敲锣打鼓地欢迎解放军进城,不过是后来的一种仪式。真实的情景是,解放军在此之前就悄悄地进了北平,就进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没有声响,也不走动,很有纪律地坐着,以至我们家除了我们的父母以外,竟然没人知道北平夜里驻进了兵,而且就驻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老张说老孟说话侉,其实他比谁说话都侉,他是河北唐山西边鸦拱桥人,地道的“老呔儿"ิ,张嘴动辄就是“贴饼子孬熬小鱼儿",进北京几十年了,那口音也没变过来。我跟老张的交道打得多,也无຀意间学了一口唐山话,也就是后来演员赵丽蓉、巩汉林演小品说的那种话。五十多年后,跟河北被誉为“三驾马车"的作家关仁山、何申和谈歌在一个学习班学习了不短的时间,为了表示亲近起见,我常用他们的家乡话和他们交谈,我的一口标准唐山话引起了他们的惊奇,问从师何人,我说看门老张,只引得三个人对老张生出无限的敬重来。这是题外话了。

风,稿纸铺在桌上,几个小时了,那ว上面没有出现一个字,我的笔端凝结着滞重,

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坠。我不知道手中这篇文章该怎样写,写下去会是什么……

精致的水绿滚边缎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

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遮、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四十年代

末、北平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旗袍,古朴典雅,清丽流畅,与现今时兴的。与服务

小姐们身上为ฦ多见的上袖大开衩旗๱袍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四十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

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做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缝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岁

老眼昏花的裁é缝用自己的心缝制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

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悠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

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寒酸院落难

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ฦ其难的被动。从他那ว淡漠的表情,那极为ฦ刻薄的

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功夫,真

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数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

不是您。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两年多没摸针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

往往为了自个ฐ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ฦ它的

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ว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儿子见了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

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ว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

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收钱、摆摊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

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您”,但这个ฐ“您”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

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

电视上常露脸的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ว高贵、那ว矜持、那ว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

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挂牌摆摊的小裁缝,那一脸的小家子

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

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

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ใ一分太阔,减之一分太狭的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

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两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

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ฐ人的两个人。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

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

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

一项不振。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

般。我小时间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

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

永远的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脱皮。我说那ว其实就是龙了,龙眼蛇一样,也是要脱

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

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๐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

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

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要再出一条龙那ว就是篡

位造反,犯忌!所以,我们家的老六真就是龙,也不能说他是龙。

于是,我将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顶着一双怎样的大犄角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想象他怎样痛苦地蜕皮,那角是不断地长,那皮是不停地蜕,总之,那

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亲探讨老六睡觉是不是像蟒

一样地盘在炕上这一问题,我认为老六是应该盘着睡而不是像我一样在被窝里伸得

直直地睡。母亲说,你怎么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说,大凡长虫一类,只要一伸

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

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那虫儿就焦了,就挺了,

挺了就是死了。母亲听了将我一下推得老远,说难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儿,

让人恶心极了。我说,您搂着我还嫌恶心,我到เ底还是一个小丫丫,我二娘搂着老

六都没嫌恶心,老六可是一条长癣的癞龙,那精湿溜滑的龙味想必不会比槐树上的

“吊死鬼”好闻。母亲还是不想靠近我,于是我就用头去抵母亲,企望我的脑袋上

也๣能长出一对美丽的、梅花鹿一样的犄角。母亲闪过我那ว乱糟糟的脑袋说其实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