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怎会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々タ冂匚”的马玉琴吗?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姜要时刻感恩戴德,可莫姜偏偏地不会说传递感情的话,她只是低着眼皮说,是的,四太太。

口横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遥,

长也敬而远之,从不主动搭话。那ว时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亲的留声机,翻过来调过去只放一张唱片,京韵大鼓“丑末寅初",着重听的就是一段:

老姐夫拿出数学系出身的科学精神,在观里干得认真而一丝不苟,很得老道赏识,曾赐道号“静修”,却没见老姐夫用过。几十年后,我在某公司的宣传画册上看到老姐夫“金世宗二十九๡世孙"和“完颜静修"两枚小篆印章时,不知怎的竟感到了一种故弄玄虚的浮躁,想来这做法不是出于老姐夫的本意。

老姐夫是完式谭的二儿子,人称完二少爷,二少爷一直在北京念书,因完、金两家是世交,所以逢有闲暇,他就上我们家来,跟我们家的哥儿们不分彼此,混得很熟。完二少爷觉得在北京比在天津自在,这主要有赖于金家的宽松环境,“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๐红"ิ,这的确是金家人生活的写照,与他那位惟恐天下不乱ກ的父亲的忙碌生涯有着本质不同,相比之ใ下,我们家的生活更贴近完二少爷的散淡性情。完二少爷人很随和,嗜美酒却不食荤腥,有学问但不修边幅,很有名士派作风,这又得到我父亲的赞赏,父亲说我们金家子弟缺的就是二少这种飘逸、洒脱的作派和空灵、恬淡的性情,说跟完家的二少爷比,我们家的哥儿们全是屎蛋,是一群俗不可耐的吃货。这点,我哥哥们完全赞同,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ม像完二少爷那样用一个ฐ杏就酒,喝完一瓶竹叶青。我母亲说二少爷是孙猴子托生的,猴儿就爱酒避膻。我的哥哥们却持否定态度,他们说完二少哪儿有孙悟空的精明干练,他怕是连自己้有几个脚趾头和手指头也数不利落。数不利落脚趾头的二少爷在清华大学读数学系,看来也是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甚不投入,据我们家看门的老张说,他不止一次看见完二少爷在大门口用大洋跟我们家的哥儿们换麻钱,以一换十,二少爷以为从数上占了便宜,其实是让我那些“吃货”哥哥们占了便宜,有皇上的时候,一两银子能ม换制钱一千三四百文,到了民国,一块大洋也能换百十来文,二少爷以一换十,明摆着吃亏吃大了。但这事从厨子老王嘴๨里说出来就又换了一个角度,老王说完二少爷跟他爸爸_样,是极有心计的人,二少爷以大洋换麻钱,是在笼络人心,看似憨傻,其实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二少爷是什么人,二少爷是清华大学专门学数字的大学问。

我这时才看见舜铨的炕头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着缎带裹着塑料é纸。能选鲜ຒ花作初见面礼物者,当不是俗人。舜铨正在看一本《美文》94年第1้0่期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太太与姨太太”。来人指着杂志说,他是读了我这篇文章才费尽周折找来的,我问为ฦ什么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对谁有所冲撞,但我写的全是家事,与外人无干。来人说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苏州ะ,后移居吴江,又转张家港,现在在南方แ办着一个公司,从我的文章上来看,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我说我们这个家族几辈人都在北方生长,若论婚嫁也都是长江以北,与江南素无指染,怎会有亲戚在南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姨祖๢母在家作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风’‘凤’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及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ฦ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ຂ是如此人家为ฦ何又使女儿落入娼家?这个ฐ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今天我来,便是为ฦ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由á亲戚作主,早ຉ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ะ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瘾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二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ณ提及的姨ถ祖母随风是我的姑祖母随风断然不会错的。我认为这个ฐ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ม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ม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不是太正常。

舜铨一直在看杂志,读得很仔细,他对姨祖母的了解不会比我多,作为女眷,我虽年小也因母亲与姨祖๢母有过接触,而舜铨与她连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来人见我们尚存疑虑不太热情,就取出身份证让验,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证书让看,随即掏出的还有工作证,工ื会会员证,机动车驾驶证等,都摊在桌子上以示诚意。他说他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自称亲戚,搁谁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认亲的强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几年有“寻根”一说,他现在既已๐知道“根”了,就该来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会像他今日一样,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姐姐,以图一聚。

丽ษ英已做好了饭,让青青来唤,来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进餐。他与我一同来到花厅,两位舅爷已坐在饭桌前等了。饭是简单的热汤面和外面小铺买来的烧饼,用来待客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来人不在乎饭食的简陋,很随和地端起饭碗跟舅爷们搭讪着,舅爷们管他叫老李,他说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说,今天来得仓促,也未给青青带什么礼ึ物,当表舅的太不像话,说着从兜里摸出信封交给青青,让她去“买粮”。丽英以极快的度瞥了一眼信封,从薄厚大小判断ษ出里面是一张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质量,嘴上说着谢,将那信封随手折了装进衣服口袋。福根说,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两个家族实难相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丽ษ英说,那ว就明天吧,明天我就打卤面,用大虾仁打卤,招待福根。福根说,团聚讲的是气氛,与其让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么好饭馆。丽英思忖着来者的财力,真点出好馆子来对方แ无力支付岂不尴尬。倒是二舅爷来得快,他说东边豁口,“全聚德”烤鸭店就挺好,他那边是“全聚德”,咱这边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说不错,就订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鸭。丽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来走动走动,福根说这要问表姐了,他早写那篇文章我早ຉ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不过,今天来了,也不算晚,能见到เ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แ,见到伴随姑父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亲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舅爷们说那是,又问这次进京在何处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说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他来之前已预订了房间,离此不远,很方便。福根与舅爷们变得很畅快,一顿饭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๐福根福根叫得很顺口了。

我觉着无话可谈,便要回到舜铨那边去,福根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再三约好明日午饭时间,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门。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เ绿菊铁足罐里,搁到เ窗台上,说这个姓李的真怪,来认咱们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还要明天请吃饭,该不是吃错了药?๣舜铨说这件事他还想不太清楚,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不是十几年前了,够得着够不着的亲戚都躲得远远儿的。从道理上看是没有胡认亲的,特别ี没有胡认祖先为妓为ฦ妾的。舜铨又嘱我对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一切顺其自然,这个家至今已一天所有,再无任何值钱之物可着人算计,李先生真有所图,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我说我总觉得这事巧ู得不合逻辑,我偶读清末文人笔记,记其中珠玉书香两句,南边就真冒出随风满纸四位姑娘,倘我再将后两句续完,怕要闹出一个班了。舜铨说,看来人作派举止也๣是个文化人,是知书๰达礼之辈,非市井无຀赖,即使人家认亲认错,在言语上也不能ม慢待讥讽,大贤何所不容,不贤何其拒人,况且这个家对姨祖๢母不起,禁锁多年,烂棺薄葬,其后人若真认真起来,我等也๣无语相对。我说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么เ后人?舜铨一笑,说亲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后人与非后人,亲戚与非亲戚都无关紧ู要,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不妨糊涂一些,不必那ว般小家子气。

后来又说到舜铨的病,我说眼见秋声已尽,寒气逼来,小屋简陋破败,难抵严冬,不如住进医院,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出院迁入新居。舜铨说躺在南炕,观遍梧桐落叶,听尽园中ณ秋雨,是人间难寻的佳境,这种福分不是谁都能享,谁都会享的,虽家道不富淡饭粗茶,疾病缠身,然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心境顺ิ恰适,尽其在我,随遇而安,乐่亦在其中ณ,房屋虽破,乃先祖๢遗之,君子君之,何陋之有?

看着迂得可以的舜铨,我好气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钱一到,立即把他请进医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些福”你“老夫”尽管享了,然“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还需“儿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门响,那是舅爷们的离去。

丽英端来热水,给舜铨擦脸຀洗脸,又端来热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进,照料é之ใ精心,我自愧不如,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着一双湿鞋由花厅奔过来,一进门就扑上炕去,将一双湿脚塞进她父亲的被窝,被她母亲狠狠骂了几句。

我踱出门来,站在檐下怅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满园落叶瑟瑟风,人生秋凉无数,此度秋凉怎却这般难熬难耐。

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ฦ“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作“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六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ใ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那ว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喊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她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ฦ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ณ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ຉ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á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๐是不有再拖延了,这是要急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对于他们公司实在算不得什么,何苦又如此认真。我说情归情,为使病人心静,钱๥还是算借,否则我们于心不安。福根说既ຂ然非要还,那ว就还,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必着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动员舜铨住院。

淫淫秋雨已经停歇,园中的潮气都渗进低矮的小屋,使屋内生着火炉还觉阴冷。福根经常来陪舜铨说话,端汤倒水极尽亲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铨很感动。福根讲话也很艺术,并不直接谈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铨聊过去,聊这个ฐ家族百余年来的盛与衰。福根语虽多出野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对美国人卡尔所著《清宫见闻记》最感兴趣,他说书๰中描写慈禧太后容貌颇详,不知是否确实,说着从兜里掏出本子,翻到抄录的一页ษ读到:“伊乃一美丽ษ和善之妇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实际已69岁,面貌之ใ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ใ相得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佳,眉目如画,樱口又适其鼻,下额๩极广阔,耳官平整,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太后精神之焕,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气养体之道,决非常人所及。”舜铨听毕说,难为你会费心把这些记下来,学化学竟对史料酷爱如此,非亲眼见真不能信也。又说那位慈禧,与我家素า无瓜葛,彼时她深居宫中,欲见颇难,不仅我父亲,连祖父也是没见过的,祖母虽有被召进宫去的时候,也是随着诸福晋们在廊下远远侍候着,不能近前。是否如文中叙说那般美丽,不敢揣度。福根说,慈禧的娘๤家人总有在者,不知对此有何论说。舜铨说,慈禧娘家人今在何处已不知晓,从来与我们没有过往来,对于慈禧娘家,倒听祖上传闻,太后本人曾有过抱怨,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弟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见关系也๣一般。福根说,六十九岁的老妪,让人平心揣之ใ,竟如四十许美妇,必有养颜之秘方,据说慈禧每十日饮珍珠粉少许,每日清晨饭饮用太监送来的一盅名贵中药加花露制剂๘以养颜,您祖母常入宫室,想必或谈过此事,或有方แ子传出。舜铨说未曾听说过。福根也不再问,又将话题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说姑祖๢母因其容貌而屡遭磨难,想必也是驻颜有术的。舜全又说不知。福根问他姑祖母所葬何处,舜铨说蓟县黄花山。福根说如此他应该去凭吊,以慰姑祖母离乡背井,思乡思亲之ใ苦。舜铨对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红晕,他对我说,舜铭你当与李先生同去,黄花山祖坟有三十年无຀人祭扫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节,死何独不管不顾,无利无节。你祭奠之时当禀告父母,说我不日຅即归葬于彼,可于父母膝前๩尽孝矣。我说去黄花山怕不太容易,那里山荒路远,又不通车,恐要做长途步行的准备。福根说这不是大问题,他可以找辆车来,自己开车去。我说早年去时只有十多岁,如今许多年过去,地点怕已记忆不清。舜铨说墓冢颇大,碑石亦高,墓圈四周尚有石墙,碑顶有盘龙雕刻,碑前有青石案卷供桌,三十年的风雨侵蚀,损坏难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说既然七兄如此热心,老李又有车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舜铨说碑石阴面正对瑞昌山,山顶上有巨石,如屏翅欲飞之鹰,碑阳面面临淋河石桥,两点连线取其中便是祖坟,祖宗有灵当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当儿子所为,无奈儿子不争气,病入膏肩,实在是不孝得很了……说着说着脸色便很惨然,我赶紧答应去认真寻找并详尽记录祖坟情况,使他放心。福根说,去祖๢坟与舜铨住院都是事不宜迟的急事,若表哥能尽快入院,他明日即驱车前往。

舜铨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我没想到福根竟开来了一辆深蓝色的日本“巡洋舰”,那辆车七转八拐,开进胡同来的时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别是人们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位抱摄像机穿红坎肩的小伙,都以为电视台来采访画家舜铨,围着车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我对福根说怎么เ弄出这么个人物来,福根说是雇来的,今日一整天他得为我们服务,让他照什么他就得照什么。我再看那红坎肩,虽然抱着机子也是一脸恭敬,不像那些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三句话就瞪眼,牛皮轰轰的摄影师。于是知道花钱雇的与自己找上门的竟有如此大的差ๆ别。福根说,我看表兄对祖๢坟的事甚为上心,为ฦ满足他的想念,才特地找来搞摄像的,将祖坟的情况录下来放给表哥看,也如身临ภ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细与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丽英要照顾ุ舜铨,青青要上学,舅爷们对坟的事没兴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黄花山的只有我与李福根。我名是去祭扫祖坟,实则是为ฦ来日舜铨骨灰安葬打前站;福根名是去拜谒姑祖母,实则干什么我说不清楚。花这么大代价去寻觅一个ฐ扑朔迷离的姑祖母,这事总让人觉着蹊跷,觉着不可思议。

车出北京,穿通县,过三河,向东疾驰。京郊富裕起来的农民早早奔了小康之ใ路,红瓦白墙的小楼鳞次栉比,柏油路一马平川的宽直,与数十年前我乘胶轮大马车晃晃悠悠,行于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简直是两重天地。越行,我对此行的结局越不抱乐观态度,心里便躁躁的,不想说话。福根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开车一边跟红坎肩用家乡话说笑。那ว些话十分难懂ฦ,听之如外语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这样的语言而将姨祖母接进家门,其对语言的欣赏水平未免太糟糕了,太不值得。看福根与红坎肩的亲热与熟稔,我开始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雇来的。

中午时候来到黄花山,那山果然雄伟,奔涌自北而来,临ภ了在淋河平原掀起一个高浪又嘎然而止,抛洒出一抹缓坡,渐渐向南泻去,让人一看便心旷神๰怡,意兴大。我跟红坎肩换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麓,寻找舜铨所说的刻着蟠龙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车沿着山脚土路缓缓前行,见前面有一片红墙黄瓦建筑,下车打问,说是清东陵,福根就要把车朝东陵开,说也说不定祖๢坟就在那儿。我说别ี去了,依我们家的级别连风水墙都近不了,还是折回去再找吧。又掉头朝回开,三个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唯恐落下一处所在。红坎肩说,那牌说不定“文革”时已๐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着竖立的碑,也得顾及到地上的石头。于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开得更慢。两趟下来,仍无຀所见,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边焦躁地往肚里灌矿泉水,红坎肩对车上那盘《永别ี光辉岁月》十分喜爱,一遍遍地反复播放,“麻木对苍生只懂ฦ不说话,难道赤子之ใ心灵要被人作弄……”半通不通的歌词,如吼如哭的沙哑摇滚,让人心烦。我几次压制了去关掉机子的冲动,尽量离那车远些,尽量不去看那闭眼摇晃的红坎肩,尽量不听那震聋聩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了我的胳ฑ膊,激动地对我说你看,看山顶上那只石头鹰!ำ在福根的指点下我认准了那只鹰,认准了鹰嘴的方向,顺着方แ向下延,见到了近在五十米处的桥,不是舜铨所指的石桥,已๐变成水泥栏杆可并行卡车的公路桥。桥上卡车、拖拉机轰鸣不绝,驴车马车穿梭不息,桥下河水混浊凝滞,秽不可闻,桥头商贩凑集,市井热闹,哪里有什么เ凄迷旷野,无言老树,将鹰嘴与桥连成一条直线,寻到它的中点时,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该是祖坟的位置,巍然屹立着一座水泥厂!

没有带蟠龙的石碑,也不见石砌的墓圈,唯有喷灰扬尘的烟筒和上上下下繁忙的绞拌声,我分明觉得那不是绞拌石头,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几代祖先,寻无迹,物无痕,魂化逝,魄消亡,这就是祖坟!这就是我父母亲的长眠安息之地!ำ福根将已不会思维的我塞进汽车,直奔水泥厂而去。

这是个私人企业,传达室的老头不敢阻拦锃光瓦亮的“巡洋舰”,车便照直开进厂区,嘎地一声停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红坎肩扛着机子刚一露头,一个男人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老远就伸过手准备握。有人拉开车门,我木然地被请进办公室,坐在铺着线毯的人造革淡上。那ว个自称厂长的人被红坎肩的机子唬住了,不知这一行男女所为何来,急着喊着让沏茶,一个ฐ抹口红,描眉毛的怯妞先端来一大盘炒葵花籽,然后才送来茶。福根喝着茶,半天不说话,厂长站在一边,越站越虚。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说,我们是来跟厂长谈件要紧的事情,厂长说尽管谈,尽管谈,不必客气。说着把散着香水气味的名片给每人放一张。

福根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厂长接过一看,大惊失色,说原来是成志集团的李总裁到เ了,失敬失敬!你们的广告我是天天在电视里看到,我这才想起,李福根还有李成志这样一个ฐ名字,这许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团与李成志的关系,那在黄金时间频频๗播出的广告,已在全国家喻户晓,让人看得厌了。福根见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说表姐喝茶歇着,让我跟他们慢慢说,转身对恭立在一边的厂长说,这次来黄花山纯属私事,是来祭祖坟的。厂长说不知贵祖葬在何处,福根用脚点着地面说:就在这儿!ำ厂长说总裁真会开玩笑,这屋里怎会有您家祖坟,会不会是记错了啊。福根说别的可以记错,祖坟岂有记错的道理,今天来便是跟厂长要祖先骨殖来了。厂长搔着脑แ袋愣了半天,说,我年轻,过去的事多不知道,这个厂是我父亲建的,我把他找来您跟他说……

厂长一溜烟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俯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ฦ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就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é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康熙ກ二年在东陵风水墙外建红桩火道,立红桩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桩,使百姓易于观视,不得越入。乾ດ隆年间桩外十里又立新桩,上书“后龙风水重地,凡木桩以内,军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违,严拿以重治罪。”这样一来,陵区越大得没边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只对东陵风水墙内有建筑的陵墓加以保护管理,至于黄花山附近的坟陵,虽处于界桩之ใ内,但荆棘丛生,残破无主,从未见人吊唁过,其实就是墙内那些王爷陵,公主陵,忠臣墓等也没见有人来探视过。圈内按文物加以保护,圈外按无主墓加以处理,土地是国家的,个人即使掏了钱也只有使用权,没有占有权。建厂之初,厂区内共折坟七座,哪位是祖๢上至今也说不准了,建厂时是登了“迁坟启事”的,让坟主在一月内迁移,逾期不迁,作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李总裁é当时恐怕没有留心,才有今日之憾。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头去。福根问老汉记不记得有碑上带蟠龙的大坟,谢老汉说七座坟都有大碑,碑上都刻๑有蟠龙,“文革”时皆被砸碎,后来齐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猪圈垫了墙基,完整的一块也没有了。福根说七座坟都无主来认么?谢老汉说都无人认领。福根问那些骨殖深埋何处,老汉指指烟筒,又指指厂房,又指指院墙,从那根迟迟疑疑ທ无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断出:父母及祖先的遗骨是被扬了……

心已变得极沉重,不是为故去的先人,是为活着的兄长。

大约我的脸色难看,谢老汉和他的儿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晕车。找不到เ祖坟,这种事作为集团总裁的福根也没遇到เ过,他问那父子俩怎么办,父亲说没法子,儿子说没办法,又说甭说骨头找不回,连山上的石头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头已变作水泥,卖往全国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见的那ว些新盖的小楼ä……

福根问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块碑,谢老汉说立碑除非在山巅,半坡的石头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被挖,但将碑立在山顶又不合章法,老理儿说祖茔葬平地要选高处,葬山地要选低处,山地之气脉在山脚๐,否则生气就会脱散,于子孙不利。明显的,谢老汉说这番话是不愿得罪李总裁,并非真心要立什么碑。我说走吧,厂长就让描眉女子像搀扶奶奶一样把我搀出门去。福根动汽车,掂机子的小伙早已钻进车中,他的摄像机自始至终也๣没打开过,我说要顺ิ着坡一个人走走,福根说成,就开着车在下边的路上远远地跟着。

曾经来过的山坡,曾经隐蕴过祖๢先气息的土地,此刻๑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严厉。大块的堆满山坡的乱石,是炸山的遗迹,丑陋干枯的树果,是砍伐后的纪念。头顶变斜的秋阳,脚下蹚起的浮尘,烧水泥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噎呛,夹裹着细沙扑天盖地,将山川ษ笼罩。这便是舜铨思念的灵秀之ใ所,是他梦中的归处,然而这荒山秃岭,崎岖山路,就是梦魂也会不堪其跋涉แ之艰难,不堪无休无歇的困扰啊。

山的转角处有一座坟,坟的基底砌着青石,坟前๩石碑纵然残旧,也还直立。福根开着车已先到了,远远望去他正低头在坟前默哀,红坎肩举着机子前前后后地拍摄。我赶忙走过去,细读碑上的文字:保圣夫人瓜尔嘉氏之ใ墓。碑后有小字: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简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俾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对正在郑重三鞠躬的福根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坟,这是康熙ກ的奶奶子坟。福根说,我想你们的祖坟与此相差不会太多,摄了像回去让人看,谁也不会来细细查过。我说我们自己的祖坟自然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拍回去让人看,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福根说至少要让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๒在等着呢。我说这事你骗不了他,也瞒不了我,摄像者乃你下属,你们是一势的,你们来黄花山自有不可告人目的,为此目的竟牵强附会,冒认亲戚,居心之叵测已๐昭然若揭。福根说表姐怎这样多心,我们是亲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我在见面时也说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牵强附会,冒认亲戚。我说,你身为集团总裁é,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钻๵入我家,巧于颜色,以博信任,能说是光明磊落么?福根说,我一进门就告诉了你们、我叫李成志,怎能说不光明磊落?表姐这样无຀端怀疑实在让人伤心。红坎肩不耐烦地说,李总咱们还是实话实说,也省了人家许多猜疑。红坎肩说,成志集团公司开了新产品“宫廷驻颜口服液ຂ”,为宣传起见,言所用配方แ来自清宫,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饮用的中药制ๆ剂与花露,您祖上内眷常出入宫廷,将方子带出使之流传后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李总裁确有四位姑祖๢母,并非妄说,其一也确被卖入京城,见您写的姨祖母文章,当下料定确是其人,遂寻至北京,以续亲戚之好,驻颜的配方แ传入彼手,便是货真价实的“宫廷”了。从检验那ว一关看也是师出有名,依之有根,不是妄说。我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ຂ,与我们无关。红坎肩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人下此事,算作1้5%干股,足不出门,净拿数万,这是别人求之ใ不得的事呢?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七

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有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๐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任何人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真有什么เ,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么一乱,丽ษ英母女们就更没了主ว意。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已๐哭得肿,在舜铨抢救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捉摸,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ษ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ม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歇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ฐ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子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ม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ๆ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ว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ณ姥,本来按辈排我排到“衍”字,我姥ณ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被打开,并非是想象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豁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的,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铨在小屋里谈论李的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แ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ษ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们才明白,八千元并非单纯“买糖”之ใ资,尚有它用。但钱已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ฐ主多少还作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已๐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范围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ใ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拊胸ถ剧咯,血往上涌,艳血由鼻口喷涌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ທ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舜铨的生命得到了暂对的延缓,可以支起床铺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鲜花,不唯送牵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总裁已๐非昔日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入时,头一丝不乱,派头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总裁é的亲戚,他乘坐的那ว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您的大款亲戚又来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凛然起敬,唯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铨将他称李先生。

小院的拆迁工作已经开始,最先拆除的便是小屋,那个浸ฤ润过鲜血与墨渍的土炕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玩具一样塌毁消失时,我似乎ๆ听到了一阵呻吟和似有似无的歌唱,又是“蓝梦舞厅”吧,我对自己这样说。青青要改名,要重归“衍”字辈,我问是谁的主意,她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问我“衍”字后头添个ฐ什么字好,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她去找她父亲,我说等他好一些再提这件事吧。

一日午后,福根探视毕才走,舜铨对我说,所欠李先生住院费用一定如数还清,否则ท他住在这里不踏实。我说西北的钱已到,昨日已全部ຖ偿还。舜铨听了,沉默良久说,舜铭,难为了你。想我缠绵床褥之时竟一贫如洗,有妻不能ม养,有女不能ม教,反靠弱妹接济,诚为父为兄之憾也。数十年来,以卖画ฑ糊口,日຅常岂有赢余,即或有也不过鼠尾之脓,车辙之水……我说七兄不必忧虑钱๥的事,舜铭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长数十年养育之恩时刻不敢忘怀,报之ใ犹恐不及。舜铨说他病这几日຅竟想起父亲给他讲的李鸿章一件事来。他说,李鸿章垂危弥留แ之际,恶卧京城贤良寺,其时有俄国使臣,在窗外恫喝催促,于邑难勘。死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可叹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虽不似俄使威แ逼恫吓地催促,也是先斩后奏的挤兑。舜铨说,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的弥缝偷安之举,却不料数日前๩李先生言有车去黄花山,我听了竟怦然心动,趋近迎和,痛自惩责,亦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我看他有些激动,就变换话题,说文物部门已经来电话联系过,他们对铁足凤罐十分重视,周三负责人亲自来取,说是还要来医院看望您。舜铨说,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万勿有何闪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更不要谈论它的价值。既已答应捐献国家,不可再有变更,不轻然诺,诺必践之即是如此。又说,舜铨以后写文章勿再将家事宣告于人,以免招事。我说记下了。

舜铨说他很累了,让我扶他躺下。他也是很虚弱了,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阳宫祖坟见到เ的祖父的颅骨,他们是何等相似……或许是心灵的感应,舜铨睁开疲倦的眼,懒懒โ地问了两个字:祖坟……我说祖๢坟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头鹰和小石桥都还在,那儿的景致气氛绝美无比,四野静谧,山色空濛……我奇怪,怎么涌上心头,冒出嘴边的都是谎言,这些谎言一经心血的洗礼,都变作了绝对的真实。舜铨的目光变得出奇的明亮,他很高兴,轻轻吟道:帝高阳之ใ苗裔ศ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又说,人生难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坟茔,有那山紫ใ水明,骋目舒怀的灵地……长眠父母身边……听秋虫……鸣唱……观草际……萤……飞……

舜铨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在那张孩童般稚气的脸上弹出了优美的绝调。我闭上了眼,不忍见那渐渐淡了去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