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中学时那ว样，走进考场时，他习惯地朝招财的坐位上看了一眼，果然现招财已๐坐在那里。香书一本正经的目光，像两把寒光凛冽的利ำ刃，直戳招财伤痕累累的心，痛得招财有点头晕，甚至监考人员把试卷放到เ她面前，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她又想起好多年以前的那个温馨的下午，她戴着母亲给她缝制ๆ的红肚兜，香书则一丝不挂地和她在门前的老枫树下玩家家，她扮妈妈，香书扮爸爸，他们把一个小枕头抱在怀里，俨然像父母爱护孩子那样关心着小枕头；她又想起那ว个炎热的夏天，在前赴都的溽暑难当的车厢里，她第一次有目的的紧偎在香书的怀里，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但那种美妙，马上就让她给毁了。
先，她要做的事，是写好遗书，免得死后引起其它的麻烦。在遗书里，她反复申明，自己绝对不是因为香书死的，这种死和香书没有一点关系，而是因为这个世界ศ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所以她要提早叩开天国的大门，到里去开拓新า的生活。同时，遗书的最后，她也没忘记自己爱干净的癖好，反复请求家里人，在她死后，千万别忘了给她穿一双未沾过泥的鞋子——这双鞋子她已准备好了，就放在自己的箱子底儿。这样，她就可以一尘不染地走进天国了。为此，她已决定，临ภ死之前，进行一次彻底的沐浴。她肯求家里人选择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做为她的冢穴，冢穴一定要用花岗岩砌成，冢穴要用白石灰抹成净面。
招财哭了一夜，早ຉ晨起来时，枕头都湿透了。唯有这一夜，她忘记了半夜给毛弟弟们盖好蹬掉的被子，结果三个毛中，有两个感了冒。在她看来，白天里香书的做法，纯属于绝情的暗示，大大刺伤了她高贵的革命自尊心，因为在她记忆时里，她还没有给过香书这么เ大的权力呢。显然，招财还未摆脱从前对香书的那种认识，相信香书完全属于她的，仿佛只是这天晌午的那一刻，她才蓦然现，香书已经不属于她的了，而且是一种无法挽回失去，这一点，迷惘中的招财，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ฦ招财如果要挽回那ว种失去，只有她先向香书道歉才行，不然，香书一本正经的死板性格，决定了他永远不会像一个厚脸皮的浮浪ฐ子弟那样，主ว动向她靠近。可是这种想法又是多么可怕呀，只要想一想，就会让你出冷汗。试想一想吧，一个ฐ赫赫有名的黑风口革命家庭的女儿，一个ฐ年轻有为的女共产党，一个头上顶着前程锦绣光环的姑娘，去向一个ฐ头脑顽固的历史反革命子弟低三下四地道歉求爱，为ฦ的只是哀求人家重新า喜欢你；为ฦ的只是将来能做人家的老婆，替人家生儿育女，烧火做饭；为的只是求人家在泄时把你翻来覆去地尽情糟蹋。“天哪！”招财在心里哭喊一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在本能和理智，真情与虚荣的较量中，招财本来被扭曲变态的心理，变得更加像乱石丛中挣扎着生长的小草，谁也辨不清它的根，究竟在哪儿。有时，她会一个人独自大笑，莫明其妙的笑声，仅次于在街上用日语高唱革命歌曲的良子；偶尔，她又会毫无道理地痛哭流涕，那伤心的样儿，好像刚刚遭受歹徒糟蹋的柔弱女子，让第一眼见到她的人，会陪她潸然落泪。由于疑心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讪笑她，招财开始讨厌一切和她接触的人，甚至包括疑ທ神疑ທ鬼的父亲，神智时清时混的母亲以及家里的一群毛，特别ี是和她同睡一铺炕上的三个大毛。
一天晌午，无意中招财现香书端了盆衣服朝河边走去。她知道分手以后，香书一直是自己洗衣服的，而上中学时，这都是她从来不让香书干的。无意间，招财想起自己的衣服也该换洗了。她没顾多想，回家换下衣服，就匆匆赶往河边。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像平常到河边洗衣服时一样。直到望见香书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一摇一晃地搓洗衣服，招财心里才觉到เ了一丝的快乐。
以后的几天里，梁果复一边变不停地对曾经叫他那么自豪的林副统帅破口大骂，一边命令黑风口人，烧掉所有老人家和林副统帅在月光下并肩而行、笑语相谈的图象。这些图片从前曾叫黑风口人群情激动，现在却变得那么可恶了。每当火舌舔舐着画中人笑容可掬的脸庞时，梁果复心里就复杂了，说不清是该死的林贼被火光化为灰烬时感到เ兴奋呢？还是因为老人家和亲密的战友共受火刑感到痛楚不安？直到เ后来有人提醒他，在焚烧以前，先把老人家的画象剪下，独自让林贼享受火刑，梁果复心里才好受点。后来，梁果复又让各家各户，把一切印有林贼的书报文章剪裁é下来，统统付之一炬。好多人家不得不扒光墙上裱糊的报纸，撕破天棚上各式各样的图片，砸烂墙壁上的水泥浮雕和花岗岩上镌刻的林副统帅的谆谆教诲。而梁果复则不得不用刀片，血淋淋地刮掉右手背上的一段刺文，那上面，是早ຉ年刺๐刻的“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的纹身。梁果复率领ๆ黑风口人，毁掉一切能令人想起林副统帅的痕迹，仿佛真的要人相信，这个人根本不曾在地球上存在过。当这件事儿基本完成后，梁果复就开始带领黑风口人，对已成死鬼的林副统帅，展开彻底批判。不过这事儿有点难，因为从前对林副统帅歌功颂德的话说顺ิ了嘴，热情的笑脸已经定了型，现在抽冷子叫他翻过脸来，像演员一样，瞬间变了面孔，去恶语咒骂从前只要一提起，就让他热情激动的人，他的做法显然是不够协调的。尽管他已经学着电台里的声调，把往日的林副统帅改称林贼，但表情不够严å厉，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总不如从前批判刘ถ少奇那样义愤填膺。而且，在臭骂林贼时，梁果复总疑心台下的人群，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似乎在讪笑和藐视。因为ฦ就在几天前，也在这里的群众大会上，同是这张嘴，曾对林副统帅进行过近似于无耻的歌功颂德，可现在，他忽然变得像一只颤变的变色龙，翻过脸来，对当初那么เ崇拜的林副统帅破口大骂。
热衷于革命的梁果复，一现敬毛这副模样，就喟叹自己早年的宏伟蓝ณ图惨遭失败，不消เ说，把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唯唯喏喏、胆小如鼠的人身上，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在一群毛当中ณ，梁果复对敬毛的态度最不友好，甚至认为敬毛是破坏他宏伟蓝图的罪魁祸，所以大财死后，得财香琴私奔，在家遇到不顺ิ心时，梁果复就拿敬毛出气，对敬毛动辄喝斥，就像斗争大会上怒斥ม阶级敌人那样。而敬毛呢，对父亲这种丧失父爱的残忍行为，不但不气恼伤心，反倒觉得心里挺舒畅，觉得父亲这种做法，会使他的心里倾斜的天平得到某种平衡，敬毛根本不明白父亲向他火的真正原因，甚至认为自己้低三下四得不够，所以才激怒了父亲，所以，每当父亲对他怒一次，他就比以前更加驯顺唯喏了，接近于皇宫里最窝囊的太监，但意外的，敬毛却成了学校里最让倒了霉的教书匠们喜欢的好学生。那会儿，革命小将们对臭老九们动辄打骂，赶下讲台，小将们成天在校院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谁也不敢劝他们用心学业，只有敬毛能虚心谨慎地把老师教给的作业一一做完，并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过了这个暑期，敬毛就要到普兰镇上中ณ学了。
在指导黑风口人进行计划生育时，梁果复明显感到เ，自己้家里也出现了人口危机：和八个毛同挤一铺炕上，从前还行，现在毛们都长大了，就变得那么拥挤不堪了。八个毛身上，都显露出梁氏家族体格健壮的基因，都有不断往高处疯长的倾向，一到夜里，十一口人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勉强挤到一铺炕。每当起夜回来时，必须从一群毛中间，用力扒开一道缝儿，才能重新า挤到炕上。为了解决家里的人口危，梁果复先想到了长期独居一室的招财，他已经忘记了，招财已是个早该结婚的大姑娘了，像安排黑风口人干活那样，安排三个大毛：“到你姐姐炕上睡吧，这块儿实在睡不开了。”
第二天早上，香书想把夜里的事，告诉正在家里护养断腿的父亲。就在他决心刚ธ下定的时候，却又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疑心自己้会不会是一时神经质，把一次偶然的事情，误当作常态的了？父亲遭受的苦难提醒他，不能ม轻易地把别人推进被冤枉的苦难中。香书决定先等等，再观察几天再说。
“妈了个巴子，”他说，“世界上还有这种男人？方和尚刚ธ进村时，也这么说，可是不几天就染上花柳病了，因为他睡了狐仙大嫂。”他坚持自己的想法，直到เ工作人员严肃地告诉他，上级不准这么做，梁果复才极不情愿地打消了这种荒唐念头。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梁果复强迫早年的好友杨维臣家腾出一间房子，安排宇文教授住进去。
“这就好办了！”梁果复一只灯泡似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们都是革命的啦。现在听我的指挥：从今个起，你们再也不准说别人是不革命的，谁说了，谁就不革命，就批斗谁。”青年人十分失望，垂头丧ç气地回到各自的房间。为了防止再次生窝里斗ç，梁果复只好安排一个民兵，住在青年们中间，随时惕防着他们。
“孩子，”他眼巴巴๒地问招财，“带回革命经验了吗？”
然而，年轻人到底不如曾经出生入死过的革命父亲老谋深算，梁果复早已料é到大财会这么做，为ฦ了逮住得财，他事先派人监视已๐被婚事折磨得昏了头了的大财，等待大财做向导，在他领着香阁进山寻找得财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出前，香书曾试图劝说招财，把出的时间往后推迟一天，以便能在家里参加姐姐们的婚礼，因为香书这时还不敢断定，姐姐们的婚礼，真的会像梁果复宣布的那样：立即停止。但在招财瞪了他一眼之ใ后，香书就不敢再坚持这种想法了，驯顺地跟在招财的后面，踏上了前往都的征程。六年的中学生活，香书像大眼皮母亲希望的那ว样，把自己修炼得一副白面书生气，像他的姐姐们一样，漂亮而洒脱，一脉斯文，再加上已经长高的个子，自然对女孩子们形成一种天然的杀伤力，如果不是招财像母亲看护儿子那样，一直不离身边地管束得严å厉，香书很可能成为全校女孩子中不安定的因素。说不清从几时开始，香书对生物课产生了兴趣，高考前在填报自愿时，他报的就是一所大学的生物系，他想将来能成为中ณ国的达尔文，中ณ学的每年暑期，他不顾别人的烦厌，央求大财得财陪他到山里，采集各种动植物标本，回家后给各种标本分门别类，编码排号，然后装进他自己用木板钉做的像棺材似的长箱子里。神情迷惘的奶奶，一看到เ这棺材似的长箱子，就想起早年惨死的丈夫，心里不免涌起一阵痛楚，多少次，她劝对标本入了迷的孙子把箱子拆掉，认为这种像棺材一样的木箱子放在家里，会给全家带来厄运的，但大眼皮母亲却支持儿子的做法，并赞赏儿子的聪明，说这箱子里装的，是人类的智慧和香书的远大前程，绝不会是什么能给家里带来灾难的魔鬼的尸体。箱子终于保住了。
结婚的日子，不庸置疑ທ地定在腊月的第二个星期四。这一天是皇道吉日，狐仙大嫂也这么เ认为。但是，就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四清运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到เ了黑风口。他们给黑风口带来上级的最新指示ิ。在村口老榆树下，宣传队队长向黑风口人宣传了黑风口人暂时还无法理解的有关四清运动高深理论。宣传队长是一个ฐ长着小脑袋的大个ฐ子，此人长有一双三角眼，一脸横肉，着一口湖南话，怪腔怪调的，自称带来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先，他用娘儿们一样的尖腔调，流利地背诵了一遍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说是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充斥的阶级斗争。所以，阶级斗ç争这个ฐ问题，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一时不讲就没法活。接下来，他又把四清运动，大概简要地向大家进行了宣传：四清运动，顾ุ名思义แ，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理阶级队伍。尽管黑风口人暂时还不明白，究竟生了什么事，但凭经验，他们马上预感到，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就将来临。
在选择新宅基时，四个青年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为ฦ了避免新婚的幸福受到父亲在村里制造的革命气氛的影响，他们决定把新宅，建在距村子至少一华里远的地方。因为ฦ父亲有言在先，不给他们任何有益的帮助，甚至决定不参加他们的婚礼ึ，这样，他们就得选择能ม够就地取材的地方，作为新า宅的地址。经过四个青年愉快的勘测、遴选，宅基地很快就被确定了，那是入山路口边的一块平地。青年人之ใ所以选中这里，主ว要是因为ฦ这里景色幽静，三面环山，一边临ภ水，山上是葱绿的树木，水是山前一泓冬夏不涸ຈ的小溪，小溪是从后山沟的水池里流出来的，从前，他们曾在那ว里惩罚过好色的小货郎，小溪边一行粗大弯扭着的老枫树，每年秋天，像燃烧在小溪上空的一大片火焰。有一个ฐ时期，他们约会的地方就在这里。这里遍地都是建筑材料，石头堆在河滩，木材只需就近砍伐就行。
“这可不行，”梁果复把一口馒头咽下，“妈了个巴子，他们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这么说时，他已๐经握着馒头，跑出了院子，径直奔往坟地那边。一路上，他没注意到芦苇草已经在路边冒出紫色的嫩芽，艾蒿在地面展开星星一样的绿叶，杨树已๐经吐出毛绒绒的紫ใ穗，迎春花在枯瘦的枝条上，随风摇曳，风中，搀和着坟地那边传来的悲天悯地的亲人哭坟声，墓地上青烟弥漫，像一群阴魂在飘荡，一大片新坟堆，密密匝匝，和老海南临终前预言的一点不差，恰好三百座。
“你哪儿不舒服？”道边儿问。老头儿听出了道边儿的声音，又记起了刚才在宫殿门口，那把门的家伙对他说的话，老头用最后一丝力气，颤颤微微地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告诉道边儿：“三百个ฐ。”他说。道边儿不懂公爹的意思，试图让公爹说得再清楚些。“三年，三百个ฐ。”老头用最低的声调，把刚ธ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三年后，三两粮结束时，黑风口恰好饿死三百人。这时，道边儿才明白，原来临死的人，都有预知未来的本能。
“是。”老海南两ä腿开始抖。
“同时还研究一点美学。”眼镜不失时机地伸出一个ฐ细长的手指，插了一句。姑娘的说话声娇啼婉转，姿态优雅，把所有在场的男人，刺激得浑身燥热。梁果复刚ธ宣布“请邹同志作报告。”眼镜就急不可耐地站到人群前面，娇็态可掬，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就像一个能说会道的骗子，闭着眼睛大谈政治学、营养学、医学和美学方面的玄妙理论，嘴角喷射出一串串洁白的唾星，像雪花一样飞落到眼前听众的脸上，落到谁的脸上，谁就会感到某种快感，特别是那ว些急着想结婚的男人。
敬毛是在治好母亲迷惘症的一周后，离开黑风口上大学的。虽然道边儿表示反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出远门，怕遭到เ他哥哥姐姐们的不幸。道边儿一直认为，招财是到北京大串联时，被车轧死的。但自信的敬毛根本不理会母亲的劝阻，在全村一片赞叹声中，自豪地离开了黑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