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的，”在批判大会上，梁果复说，“早先我就怀疑，这家伙是否会变好，现在看来，阶级敌人是不可能变好的。”梁果复心情愤恨地臭骂着邓小平，重新安排社员拿出墨水，在不久ื前用白灰涂死的“打倒邓小平”的标语上，重新写出“打倒邓小平”的革命标语。可是就在他刚ธ把墨水调好的那天——九月九号，下午两ä点，阴霾笼罩已久的黑风口上空，霍然云破雾开，一束阳光直射大地，一大群鸟儿麕集村口枯朽的老榆树上，叽喳鸣叫。突然间，喑哑的喇叭播出哀乐่，哀乐宛若一阵悲风，摇撼了黑风口人的心弦。当哀乐่连续几次播出后，一个中年播音员，带着哭声，向全世界宣告：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全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伟大的老人家，因病医治无效，永垂不朽！
“把它涂掉吧，”他脸色阴沉地指着标语，告诉黑风口人，“他又出来了。”为了打消เ黑风口人心里的迷惑，梁果复就指着人群里的黑五类说，“任何一个坏蛋，都能ม成为好人的，只要好好劳动改造，净化他们的灵魂。”
梁果复以前还没听过谁曾这么虔诚的悔过，心里就有些软，起初气头上的狠誓，就消เ了下去，并亲自己้把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的亲密战友扶了起来。“往后可得小心点儿，”梁果复扶起小货郎时，没忘记叮嘱一句：“革命斗争是极其复杂的，要时刻提高革命警惕，免得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小货郎流着鼻涕๓虚心地点头。这样，黑风口的两个革命者，又恢复了往日的友谊。然而一夜过后，当梁果复从小货郎肉麻的吹捧中清醒后，浑身不觉打了个冷战。很早以前那个清明节，他在父亲坟前患染的疑ທ神疑鬼症又复了。而且比那ว时还厉害。一段时间里，梁果复总把小货郎和从前他敬仰的林副统帅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增加了他的不安，直到不久后，他寻了个借口，撤了小货郎的职，心里也没感觉安宁多少。
“没收啦！”梁果复不耐烦地告诉他，“你舞弄的那些破玩艺，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精力，害人不浅。”
二号早晨，梁果复接到秘报员，说是住在杨维臣家的宇文教授屋里，每天后半夜总是亮着灯，而这家伙在白天劳动时，又总是不住地打哈欠。梁果复马上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当天夜里，他组织民兵包围了杨家大院，后半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袭击了教授的住处。战果是辉煌ä的，令人振奋。从老头的褥子底下，查获了一大堆写有密密麻麻、像天书似的数字符号的纸儿。梁果复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间谍搞的情报。”
“这很自然嘛ใ。”宇文教授显得那么坦然，“谁也避免不了这事儿，却能合理地克服。”随后，老头就把中世纪一些虔诚的基督徒和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卢梭年轻时克制ๆ的科学方法，传授给弟子，同时教给弟子一些应注意的事项。做为对得意门生坦诚的一种回报，教授诚实地向门生坦白：“我年青时就这么来。”
学到เ了女儿带回来的革命斗争经验，梁果复如虎添翼，开始用最新า的方法批斗ç阶级敌人。先，梁果复在村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武斗队。此种组织，能使阶级敌人一听到他们的笑声，就会吓出尿来。武斗队遴选的，尽是四肢达的彪形大汉，一些有旧怨陈仇的人，现自己的仇人被打成了阶级敌人，为ฦ报私仇，也极积参加了武斗ç队；当然也有些善于投机钻营的家伙，看准这是迹的机会，也不怀好意地参加了武斗队。武斗队制作了各种刑具，设计出各式各样的用刑é方案，不断ษ地在阶级敌人身上试验，改造；再试验，再改造，直至完善。武斗的效果极佳，天天晚上都能ม听到黑风口上空，回荡着野兽遭到致命攻击时的惨叫声，并且在第三天晚上，犯有特嫌罪的李有德，因为拒绝武斗ç队对他的灵魂改造，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
“那咱俩就一刀两段！”
“大财，”道边儿搬过大财的肩膀，“你俩已经毁了一个了，你别再毁了自个儿。”大财两ä眼直勾勾地望着母亲，像根本不认识她，语无伦次地告诉道边儿：“她说挺害怕，又挺冷。”他指着坟墓告诉母亲，说完，就转了过去。道边儿完全相信，自己้的这个儿子，已๐经不再属于自己้的了。
大财把香阁抱回村里，拒绝别人向他提出马上丧葬的规劝，他那直而凶狠的目光，预示着将要杀死所有阻止他把香抱回家的人，甚至革命的父亲梁果复，都不怀疑这一点，平生第一次，向儿子屈服了，没敢阻止大财的行为。
“可是你们当时向我保证，说将来不会出事，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李有德争辨。
老杨家又陷入了几天前才恢复的混乱ກ。大眼皮妻子在丈夫第二次被隔离审查的当天，再一次通知老梁家，婚事无限期地推迟，同上次一样，为了表示对丈夫的尊重，她又宣布了对女儿们实行宵禁。这一不近情理的决定，又将四个ฐ年轻人推入痛苦难耐的折磨中。
那人亮了下母鸭嗓子，十分气愤地告诉黑风口人：“苏联变修啦！”他说话时，眼里露着惊慌，“变成了苏修社会帝国主义แ，现在和美帝国主ว义一样的坏。在斯ั大林去世后，现在是赫鲁晓夫上台，这混蛋一上台，就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企图掐我们的脖子，把我们的社会主义新า中国，扼杀在摇篮里。”说到这里，他做出一个掐死婴儿的动作。他说，苏修社会帝ຓ国主义，现在逼着我们还债。那ว些畜牲瞧不起我们，要我们在二十年内还清债务。但是，我们英明的领导人，告诉那ว群混蛋，只要两年，没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的中国人民，就能够偿清他们的债务。道理很简单，我们是一个ฐ能够忍受任何痛苦的优秀民族，连死亡都吓不倒我们，还怕这点困难吗！现在，党中ณ央号召我们，勒紧ู裤腰带，反帝反修，偿清债务，把我国建成一个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繁荣昌盛的伟大的社会主ว义新า中国。所以，今年、明年，我们具有吃苦耐劳优良传统的黑风口人，还得艰苦一下，饿着肚皮支援国家。
“你吃吧。”道边儿怏怏不乐地说，“这是全村除了咱家，别人家天天都吃的。”梁果复先感到这种炖野菜味道很鲜，接着又像科学家一丝不苟地对待研究课题那样，小口地品尝了一下，随后就老虎饕食般地，把一碗炖野菜一扫而光。一碗吃完后，他明显地还想要第二碗。道边儿见机行事，明确地对他说，“要是不再吃大食堂了，我天天做这种菜你吃。”梁果复本来要脾ຆ气，怒斥道边，无耐这碗美味的野菜，给他留แ下的余味太深长了，叫他怎么也火不起来，在崇高的理想和本能的欲望生强烈冲突的时候，他被迫顺从了大自然赋予的天性，在经过不太长的一段时间痛苦地折腾后，第二天早晨，做出了决定：黑风口大食堂，暂时解散。先前被打乱ກ家族血缘关系组成的临时家庭，也都各自回到自己家去。大财和得财，从这一天起，把行李从刘ถ寡妇家搬回自己家。
参观团准时在那ว天中午到达。梁果复强装兴奋，提高了嗓门，勉强把声音恢复到เ三两ä粮以前的一半，向参观团介绍了增粮法的具体作程序。为了增强宣传效果，事前他让小货郎在锅灶里烧了一小块猪皮，整个ฐ大食堂里就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大大刺激了参观团的食欲望。
“不知怎么了，我总担心咱们会出什么事。”一天，在寻常相会的那丛野蔷薇下，香阁忧心惶惶地告诉大财。
“闭嘴！滚！”小货郎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忍着巨痛，抓过笤帚抽打妻子的脑袋。根据这种判ศ断，心火盛就把自己配制的拔毒膏，敷到患者的红肿处。这种药膏本来是治疗性病的特效药，奇怪的是，小货郎敷过这种药后，也奇迹般康复了，并在第六天夜里，又能过夫妻生活了。
“哪有什么谁的？”丈夫矢口否认，“摔的，摔的，真是摔的！”
“哈！”胡干指着那砣炉碴惊叹不已，“太了不起了！现在全省农村的其它地方，仅能把钢๐铁烧红，可你们黑风口已经炼出钢铁了，你们在大跃进运动中，走在全省的前列，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你们就能提前进入共产主义แ啦。”
香书是在葬礼结束后，才得到招财噩耗的。在这之前，他被命运的不幸又一次击倒在炕上，整整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因为高考的最终结局，在考试前被父亲不幸言中，在得知落榜的消息时，并没表现得过分伤感，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家里人还是对他进行了特殊的保护，这样，当香书得到招财的凶信时，招财已๐经长眠九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香书的父母坚决相信，老杨家和老梁家，在梁果复参加革命前出生的孩子，命运总是不幸的，而悲剧的结局又都是一样。为了避免那种令人痛心疾的悲剧ຕ，在香书身上重演，老杨家在这次悲剧的一开始，就严å格控制ๆ了不幸的消เ息，以防香书知道。但香书到底还是知道了，流了那么เ多悽怆的眼泪，却没有悲声。这更加重了老杨家人的不安，不消เ说，无声的流泪，比有声的悲嚎更能ม表现悲哀的心情。于是，老杨家出现了紧张而滑稽的尴尬局面：全家轮流休息，严密监视香书的行踪，以防他效仿招财。香书真正成了一个被软禁的高级囚犯，行动失去了自由，每走一步，都有亲切而严密的跟踪。为ฦ了防患于未然，家里一切能致人死命的东西，都被收藏起来。菜刀在切完菜后，就会被锁进柜子里；绳索都被藏到不易找到เ的地方แ；大眼皮母亲，甚至要下香书的丝绸腰带，只在他的裤ไ子上，钉上两ä个扣子，勉强能ม把裤子挂在腰上不至于掉下。每天，大眼皮母亲都借口给儿子取换洗衣服，在儿子房间里出出进进无数次，实际上，是对儿子的行李进行仔细的检查，看看儿子有没有什么寻短见的迹象。他们不让任何人，在儿子面前提到招财临死前，和香书有关的任何一个细节。
一天，香书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正在负责监视儿子的父亲，立即走进儿子的房间，彬彬有礼地把打碎的瓷片，全部清扫干净，毫无疑问，这种破碎的瓷片，有时比刀子还锋锐。这种严密的监视，引起了香书的强烈不满，他早就想冲着全家人一通脾气了，无奈，家里人把这一切做得极其维妙，出了训练有素的特工，简直让他找不出可以火的地方แ。香书只好把不满憋在心里，好几次，他想独自一个人到เ外面走走，顺便到招财坟上看看，但都遭到เ礼貌而委婉的拒绝。
“这样会把我活活憋死的。”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向大眼皮母亲提出强烈抗议。这句话得到了家长们的一定重视，他们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于是，一家人和香书经过几次槎商，最终打成妥协：到外面走走可以，但必须ี由父亲陪同，同时，必须照顾父亲那条瘸腿。香书明白，这是家里人不准他远走的暗示。不过总算能够外出呼吸新鲜空气，香书同意了。以后的几天，黑风口人都能ม看到เ，香书领ๆ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在村子四周散步。
一天夜里，老杨家人忽然惊惶失措起来。大眼皮母亲负责监视儿子时，由于拧不过膀胱é的折磨，在没有及时找到另一个人来接替的情况下，就到厕所去了，回家后却现，儿不见了。这一情况在老杨家引起的惊骇，不亚于联合国总部ຖ现了定时炸弹。
“赶快找人啊！”在全家人惊魂未定时，维臣向全家出了命令，家里的慌乱ກ才有了头绪，各人都知道了现在该干什么เ。全家倾巢出动，向四面八方撒下人马，并动员了邻里，毫无目标地呼喊香书，劝他千万想开点，呼喊声苍凉回荡，惊动了刚入梦乡的黑风口人。这时，唯有瘸腿的维臣，目标明确地向招财的坟地一瘸一拐地走去。因为ฦ这些天在陪香书外出散步时，他现，儿子不论走到哪儿，总时不时地偷偷向招财坟地那边望两眼。果然，在招财的坟头，维臣看见了儿子正呆立在那儿。一阵喜悦代替了心里的惊慌，他不想马上打扰儿子这时的心境，陪着儿子在招财坟前站了好久ื。
“想开点呀。”维臣压低了声音，生怕吓坏儿子，“爹妈养你一场不容易。咱心里有她就行，可别像你姐她们啦。”
“干嘛要死呢？”香书没转过身来，“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起码在找到宇文教授导手稿之ใ前。”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从这天起，老杨家取消了对儿子的软禁。
香书利ำ用参加第二次高考前的这段时间里，先后给有关部门了五百零一封信函，寻找当年被搜去的恩师宇文教授的导手稿。但五百封石沉大海ร，唯有一次除外，是给宇文教授原单位的，不久ื就收到一封复函，但信封里只装有宇文教授的平反通知书，手稿的事，只字未提。通知书说，文化大革命期间，对宇文教授的定罪，是完全错误的，现予以彻底平反昭雪，补教授下乡期间停的工资，并建议宇文教授，尽可能早些回单位复职。
香书像疯子一样，狂笑着把平反通知书递给家里人看，然后就开始喑然泣下。这种疯子一样的狂笑的杆菌，很快传染给家里的其他人，接着，又传染给黑风口人，最后，才在心火盛那儿刹了尾。因为不久，神医心火盛，在接到这样的平反昭雪通知书时，也这么狂笑过，不同的时，在狂笑之ใ后，他并没流泪，只是说了句：“二十五年啦！”此后，就再什么เ也没说，不声不响地开始收拾回城的行装。这时，黑风口人才现，经过二十五年的劳动改造，心火盛的变化有多大呀，乍来黑风口时，他虽然身遭不幸，但性格却显得豁达乐่观，经过二十五年的磨难，他豁达的性情已被风化了，变得呆板木讷，目光中也染上了黑风口人普遍患有的致命的迷惘症。二十多年前，他刚到เ黑风口时，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现而今，心火盛已显得老态龙钟了，由于长期用右肩挑大粪，使他的身体明显地向右倾斜，唯一没有改变的，就和人说话时，不住地用手轻拍着屁股。
一切都简单，其实用不着怎么准备，心火盛一直处在随时可以走的状态。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套被褥，再没有其它细软可言。现在唯一需要办理的，就是和老情人狐仙大嫂，加紧ู补办一个推迟了二十年的结婚登记证书。在这之ใ前，他们一直是非法同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