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下马威。赵俊良不希望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主动问道：“方副组长，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เ和工作组对着干？”方副组长终于开口了。
方副组长微笑作答：“我不表态。主要是想给同学们一个自由á思考的氛围。但我要将一些同学们在辩论中遗漏的社会现象公之ใ于众。大家知道吗？解放十八年了，但我们的大学里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是出自剥ຓ削阶级家庭。他们毕业后将先于并远多于我们贫下中农子女进入各级政府的要害部门。我们的报纸、电台甚至政府大多数的文书、官员都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对此，我们许多同志麻木不仁、习以为常。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战友是怎样牺牲的，忘记了渣滓洞、白公馆的烈士，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和平；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这又是多么可怕的事！革命成功了，但大家看到的是表面的胜利。为ฦ此，振聋发聩地敲响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ç争’的警钟。今天其所以大张旗鼓地宣传血统论，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为ฦ了刺激我们丧失警惕的同志，不要以为ฦ解放了就天下大吉了。进城后生活安逸了，这些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同志已经完全没有阶级观念、自然也就没有阶级仇恨。教导我们说：帝国主义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的身上。已经给我们敲了警钟，如果我们再没有阶级斗争的观念，那我们这个ฐ国家还有什么เ希望呢？还为我们提出了问题，那ว就是：帝国主ว义依靠哪些人来搞复辟？还有，社会上哪些人希望变天？请同学们认真想想这个ฐ问题。”方副组长面有悲戚之色。“我们的同志太善良了，将来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行动？”各种发自想象的翅膀就演绎为ฦ脑海里的恐怖场面。
秃子妈呀妈呀地大叫，赵俊良也风度尽失，瞪着大眼惊惧观望。柳净瓶干呕一声，捂着嘴跑到人群外去了。
台下渐渐有了响动。有人大声说：“王串串，好样的！黑五类子女就要像你这样表现：誓与反动家庭决裂！”
“那是你的作风。——奇怪，你咋不积极准备？事件是因你而起的呀！”
马碎牛笑道：“又不是比武招亲，弱不禁风的文人过招，塌不了！——你就不要假惺惺地谦虚了。”
方副组长略作停顿ู，面孔也缓慢发生变化。他声色俱厉地说：“作为阶级对抗的佐证，六七级乙๗班昨天发生了黑五类公然抗拒驻校工作组关于推动六中文化大革命正常发展的反革命事件！面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风骤雨，阶级敌人终于忍耐不住，公开跳出来与无产阶级较量了！这件事并不孤立，它是阶级敌人企图反扑前的投石问路。六中的文化大革命终于拉开了序幕。令人痛心的是，我们一些同学的思想认识还处在幼稚的温情阶段。对阶级敌人存在怜悯之ใ心。这是很可怕的。大战就要打响，更加残酷、更加激烈、你死我话的斗争就要开始了！这个事件出现的好，很及时。它是一个活教材，它告诫善良的人们：阶级斗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它也是一块试金石，把革命的和不革命乃至反革命的个人、团体划ฐ分了开来，我们以此为镜，鉴别左中右、鉴别敌我友。我这里只提醒同学们一句话：血统是核心，千万不要站错队！”
秃子也质疑道：“说他抗拒还有点道理，说他反扑，哪有事实吗？”
秃子一连声地叫屈：“好爷呢，这咋能怪我？钱校长把他跟前跟后，一口一个ฐ组长，他不提那个‘副’字，我又咋能知道这姓方的才是个副组长呢？”
“那是希望咱燎原呢！”马碎牛兴趣很大：“他还说啥？”
“你懂个ฐ垂子！”秃子骂道：“知道啥叫‘首恶必办’不？马碎牛就是首——”
“一个ฐ政治气球，”赵俊良说，“是要试探还有多少班干部还在听他们的话。”
水平的笑容慢慢褪去了，她眼望着远方แ，若有所思地说：“像北京的学生一样，秘密联络、秘密集会，制订纲领、宣誓造反。”
秃子站在“联合造反宣言”的另一边，随时留意着马碎牛的一举ะ一动。他总是最快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力求和马碎牛保持一致。当有人在看过大字报后顺便扫他一眼时，秃子就挺胸ถ抬头，摆出一副勇于承担责任的架势，以引导别人错误地以为他也是“联合造反宣言”的炮制者。
马碎牛怎么也没想到上课的会是钱校长，微觉诧异。钱校长却故做惊讶地说：“英雄人物的出场果然气度不凡！连报告声都比别人高八度。”教室里就是一片哗笑。钱校长带头鼓掌，说：“同学们，让我们欢迎大批判的英雄！”在他的煽动下同学们出于不同心态纷纷鼓掌。但马碎牛立刻就听出了这掌声响得耐人寻味、响的不怀好意。先是声音杂乱，随后就迅速调整为集各种恶劣贬意于一体的响三下停一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节奏鲜明的掌声。
秃子小声辩解：“我都给你说了我不会写，你非要逼着我写；这一下写出麻达来了你又怪我。”“谁让你狗日签我的名字来着？”马碎牛大声质问。秃子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不看？！替你写的不签你的名字难道还签我的？”“那你也应该乱写一通才是，咋就那么巧ู，‘一口吞到屎尖上’，刚ธ好就被钱校长给看上了？”“我就不会写批判ศ稿，我也没看过‘海瑞罢官’，根本就写不出来！就那几句话还是你让我问俊良的，我就把它写上了。后边再也写不下去了，干坐了两节课，颡空的像猪尿泡，就没写。——我还担心你嫌我写的太短呢！”“秃子，你狗日早晚把我害死！”
马碎牛高声说道：“我挨不起了！”同学们哗然失笑。
学生中ณ就涌起一片赞同声，后边还有人胆怯地鼓掌。
“好好念书吧碎牛，要当鸿鹄你得先有本钱！”
柳净瓶嗔怪地瞅他一眼，马碎牛魂都丢了！正飘飘然，听到的却是嘲笑：“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能ม气死老师。广播上都嘈哄了一个多月了，一天到เ晚脑子都不知道想啥呢——海瑞是明朝的一个清官，因为和皇上意见不同，为民请命时骂了嘉靖皇帝，结果就被罢官了。”
柳净瓶突然羞红了脸，看上去还有些恼怒。赵俊良顿时尴尬万状。
马碎牛话一出口，赵俊良就知道那是他常犯的错误之一——滥用成语的口误。他虽然慌乱、紧ู张，但还是胆怯地看了柳净瓶一眼。他希望看到一张羞涩、平静，甚至是幸福的面孔。事与愿违，柳净瓶的反应顿时让他感受到เ灭顶之灾。他不是马碎牛，他不粗心，他几乎ๆ是瞬间就判断ษ出柳净瓶的亲疏取向。强大的失落感让他灰心到เ极点。
“方副组长说，他上次来学校的时候就发现你很勇敢；是一个爱憎分明、敢于向任何不良倾向作斗争的好学生。另外，你交上去的批判稿，方副组长也很欣赏，说是短小精悍，像匕首、像投枪。他还很欣赏你花光了自己้的钱去买稿纸那ว件事。至于你打了庞牛犊，他觉得你是一时糊涂ิ不算大事；恰恰证明你爱憎分明。他还说‘要允许红五类同学犯错误吗。’他相信你能当好这个ฐ班长；也相信你能带领六七级甲â班搞好对走资本主ว义道路当权派的批判——这都是他的原话——要叫我说，你还是当上的好。”蒋老师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咋所有的坏蛋都欣赏那篇批判稿？”马碎牛气恼地自问；摆头就瞪了秃子一眼，秃子吓得把头对着窗外。
教室里立刻๑就炸了营。同学们嗡嗡议论着，还不时地转过头去看一眼柳净瓶或是赵俊良。捎带着也异样地看一眼苟矫时和吴顺。更多的人却是看着马碎牛，看他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
马碎牛拍了两下桌子，郑重宣布：“六七级甲班只有一个班长，那就是柳净瓶！谁要敢把我叫班长，我就打！另外，体育委员我也不当了——谁能ม看上谁拿走！表态完毕。”
吴顺沉不住气了，他见马碎牛坐下了，站起来坦荡荡地说：“我以前是想当体育委员，但不是今天这个当法。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不是那龌龊告密的小人。我现在也灰心了，不想当这个ฐ体育委员了。”说完，摇晃着身躯坐下了。
全班的眼睛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苟矫时身上，仿佛是说，他要是不明确表态的话，他就是那ว个告密者。
苟矫时旁若无人地大声读俄语，对众人的目光不屑一顾ุ。
柳净瓶微微有些脸红。她一言不发却止不住内心的翻腾。她有些心慌意乱。书本就打开在她的面前，但她什么也没看见。面对同学们关切的眼光，她丝毫也不觉羞愧。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她也不认为ฦ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还是脸红了。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赵俊良心中一宽：方副组长并没有让蒋老师宣布恢复以前的秩序！黑五类子弟不用站在后边了，这是最大的胜利。让他宽心的还有一件事：方แ副组长对这件事的处理并不严厉，他只是免去了自己和柳净瓶的班干部这一早已无足轻重的头衔——除非他还有下一步计划ฐ。既然有人告密，作为工作组副组长，他就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而处理的孰轻孰重就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他处理的方式却是极为阴险的。马碎牛说的对，他是在学生中制ๆ造矛盾、是露骨地分化学生。吴顺是表态了，但即使他不表态也没人会怀疑他。苟矫时呢？他为什么เ不表态？是心虚还是不屑？他真的会接自己这个ฐ学习委员吗？不，不，苟矫时平日心高气傲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是不会去作告密者的。他不表态是不屑于表态。文化课名存实亡，他也决不会去当什么学习委员。记得当初让他当第一小组组长的时候，蒋老师费了无数口舌，给他反复做工作他都不干。柳净瓶去找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工作能力强，在小学一直是班长。说实话，我也知道我不如你。这样吧，我去给蒋老师建议，咱俩换一下你看咋样？”苟矫时看了她半天，确信她是真心实意后就说：“我当这个小组长。”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告密者呢？不、不，先不要去想告密的事了，还是想一下可能会引起的后果。别人到เ不危险，要担心的是马碎牛，他太莽撞了，奇怪的是他今天一眼就看穿了方แ副组长的阴谋。这会儿怎么เ听不到เ他的声音了？
赵俊良扭头一看心就沉了下去。马碎牛的座位是空的！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呢？他一定是不想被自己้看到，悄悄从后门出去的。他会去哪儿？会去找怀庆和明明吗？不会。监视方副组长办公室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再说，马上就要上课了，他也没有必要为了再次落实监视的事而离开教室。那他——他一定去了方副组长办公室！天哪，怎么没防着他这一手？
马碎牛主动出击只会让尘埃落定的黑五类子女事件重起波澜！
“要坏事！”
刚刚ธ打了预备铃，正式的上课铃还没响。赵俊良准备不顾一切地离开教室，谁知他刚站起来，钱校长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迈上讲台，两手一按，说道：“社会在前进、教学要革新。改天换地要破除四旧ງ，咱也要打破师道尊严。我们是革命同志，人人平等，以后大家不用起立敬礼了。”看到同学们坐好了，他接着说：“这一节课简单，但却非常必要。工作组方副组长安排大家补课。补啥课呢？补旧社ุ会地主富农是如何剥削贫下中ณ农这一课。正本大戏就是按照工作组的要求，让我们班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分别上台讲述家长在旧ງ社会是咋样剥削穷人的——不要怕，大胆讲，讲出来就是好同志，讲出来就是和父辈划ฐ清界限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大步。下来我就按名单叫了，叫到谁，谁就上台发言。”他低头去看名单，教室里就静的出奇。
赵俊良只好坐下来上课。
“张富生，你带头讲。”
张富生愣愣地站了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面红耳赤，两ä手攥的紧紧的，两腿就抖。
钱校长换了亲切的语调：“不要害怕。你只是不幸生在富农家，又不是你剥削穷人的。大踏步走上讲台来，勇敢地揭发你大在旧ງ社会残酷剥ຓ削劳动人民的罪恶行为。揭发别的地主、富农也可以，只要是你知道的、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都行。来，上来；揭发出来就与他们在思想上划清了界限，就可以轻装ณ上阵、就有希望回到革命的队伍中ณ来了。”
张富生不得不上台去“检举ะ”、“揭发”。但他的腿不听使唤，越抖越快、越抖越软。他扶着课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动中还得随时躲避其他男生脚๐下使的绊子。好不容易上了讲台，却不知从何说起。钱校长启发他说：“不急，从哪儿讲都行。把你知道的事一件件都说出来。”
张富生求助似地看了看教室里的同学，嘴巴颞颥半天，终于想起了自己้家的“富农史”，就一句一颤、一颤一句、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他父亲的愚蠢惹的全班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