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净瓶心情沉重地说：“这个方副组长做事的风格就怪，我在门口打了报告，他也不说话，等我第二次打报告后他才点了点头，示意我进去。我进去以后他又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把我看毛了，我就问他叫我有啥事，他却说‘我在等你说话。’我说‘我不知道该说啥。’他说‘你知道。’我就把眼睛看着别处，说：‘我真的不知道。’他问我：‘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采纳赵俊良的建议吗？’我说会。他又问：‘你认为工作组的决定是错误的吗？’我说：‘至少会影响大家学习，也干扰大批判。’他不再问我了，站起来背着手走步子。走了一阵子，忽然回头说：‘接着说，接着说。’我说：‘说完了。’他说：‘你走吧。’就这样，我就出来了。”
柳净瓶问赵俊良：“你看是谁告密的？”
张富生他大这个倔老汉知道厉害了，但已๐经太迟了。他还想像以前那样四处告状、争取翻案，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á，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被专政起来了。不但每天要风雨无阻地下地劳动，三天两头还要和地主ว混在一起被集中ณ批斗。几天下来，腰弯了脖子也弯了，很快性子也弯了。老婆娃娃在村里抬不起头，没事不敢出门，更不敢像广大贫下中ณ农那样，公然地、肆意地偷窃生产队的粮食和棉花。村里有些曾和他大结怨的瞎怂就趁机欺负他们，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艰难。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全家人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挣扎了两年后，他大上吊了。临死前只叹气，一句话也没留下。
柳净瓶嗔笑道：“最近哪儿上课了？你又什么时候写过大批判ศ稿了？满嘴的借口！”她看了看站在后边的五个ฐ同学，说：“其实我心里和你一样割然，你还连讽刺๐带挖苦的；胡说什么‘座上客’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这又是方副组长定下的事，我有啥办法？——你要有啥好办法就往出拿，少说那些没盐少醋的话！”
赵俊良说：“惊鸿一瞥，仿效世外高人。他要显得自己比郑浩é然高明，他要轻而易举地夺去郑浩然血统论旗手的地位；他已经成功了。”
张闻上台，郑浩然顿显怯意。两人同在一班，彼此心中有底。
马碎牛对着庞牛犊就骂：“牛犊子，得是你狗日威胁他了？”
数百人站在台下，庞牛犊是不予承认的。“怕你个球！不告诉你是因为ฦ你是文化大革命的落后分子、一脑袋的浆糊！你与阶级敌人沆瀣一气，就像跌到茅坑的鸡蛋，不臭也臭了。”
面对越来越混乱的场面，赵俊良兼顾左右、分心二用，他紧张地采听数处传来的争论声，分辨焦点、归纳论据，最终却很让他失望。新观念带来的理论缺失大大压缩了辩论的空间，想当然的几句话说完了，面子问题就成了争论时为压倒对手无所不用其极的决定因素。
马碎牛挠着头思索：“‘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啥意思？咋听着有些像‘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
让柳净瓶奇怪的是，没有人议论马碎牛的举动。虽然有人欲言又止地看过马碎牛几眼，但都把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马碎牛勾着课桌躺在椅子上晃荡，看上去很平静。倒是赵俊良和柳净瓶一次次不安地瞅他，不明白他这次为什么如此平静。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เ行动，两人也渐渐放心了。
第三节课是学生们在“联合造反宣言”事件后争取来的大批判时间，但大多数人都把后两ä节课看成了自由á活动。多数人已经到操场去了，所剩无几的几个人，也在听说有人又贴出了支持“联合造反宣言”的大字报后跑出去看热闹了。教室里除过两个女生还呆在座位上闷头学习外，只剩下了几个ฐ班干部。
秃子走到一个窗口大开的地方，突然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地上。铁环躺在一边，他两手把脚๐脖子一捂，看样子是崴了脚๐。他一边痛苦地揉着，一边把一只耳朵朝上，歪着脑袋听。秃子就这样一边揉着一边听着，坚持了一堂课。下课铃刚ธ响，他敏捷地像猎豹，幻影般站了起来，抓上铁ກ环就跑回了教室。
赵俊良气馁地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马碎牛，奇怪他今天为什么เ突然变了性子？马碎牛气定神闲稳稳当当地坐着喝茶，还时不时地吐着喝进嘴的茶叶。他既不认真听钱校长说话也不在意赵俊良提出的三个问题。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倒显出一副胸ถ有成竹的样子，赵俊良只有干着急。
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张书记开口说话了：“同学们，我看大家是不是换一种思路看问题？我觉得我们首先是师生关系、是革命同志而非敌人，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在这个ฐ基础上我们要‘求大同、存小异’。就刚才这个问题而言，大同是什么呢？至少我认为钱校长和上述两位班干部的意见有一个共同处，那ว就是都不反对上文化课——当然，也都不反对开展大批判。在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水平班长提出上午上文化课不合适，没有摆正学习与革命的主次，那就倒过来，下午上文化课行不行？再不然，上午上两节文化课、下午上两节文化课行不行？我想，在这几种方案里选出一种不会是很难的吧？”
这是渭城市第六中ณ学公认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后首开先河的第一次“政治”大辩论。
柳净瓶还沉浸在强烈的兴奋中，她喜滋滋地说：“我看也是。这些人只是借题发挥罢了。现在该考虑下一步棋了。”马碎牛去看赵俊良。赵俊良见两个人都看着他，顿时也笑了——笑的有点苦：“一说后边的事你们就看着我，真把我当了诸葛亮了？”柳净瓶笑嘻嘻地说：“不要自做多情。我们只是想听听一个普通人对这一事件后续发展的看法。”说完就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马碎牛急忙接茬：“对对，我们只是把你的看法作为ฦ参考，充其量也是验证一下我们的判断和决策是否能ม和广大同学相一致。”赵俊良见他们逗自己้，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要是这话，那ว我就不知道。”马碎牛急了，说：“这叫啥回答？”柳净瓶扑哧笑了，调侃马碎牛：“你可真实在！”赵俊良也笑了，说：“他实在？他装出一副实在像其实是不想兜圈子、是为了节约时间。”马碎牛也扑哧一声笑了，说：“哪是为了节约时间？是我着急，急着知道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咱咋样应对。”赵俊良笑吟吟地说：“你比钱校长都急。现在刺猬在他手里，是他最难受的时候。对于‘联合造反宣言’的出现，如果置之不理，他会担心事态扩大，也有放纵之ใ嫌；正面回应，他又很难掌握分寸，弄不好就站到了运动的对立面；加速了他的崩溃。武力镇压——当然，他没有武器——我猜他不但没有这个ฐ力量、也没有这个胆子。事情已๐经发生了，他想控制局面，轻了不起作用，是示弱，只会刺激事态进一步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重了呢，他又担心被扣上一个压制文化大革命的帽子，甚至会担心把他揪出来批斗。所以，他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所以，我们只要等待就行。所以，以后每过一小时，钱校长屁股底下的鏊子就会更热一些。火已๐经点着了，任务告一段落，不急了。”马碎牛说：“那也不能ม停下啥也不干呀？”“不会停下的。”赵俊良说：“即使你想停下来，其他班也会接二连三贴出大字报的——谁也不愿意受压抑，谁也不愿意把话憋在肚子里。等等吧，水平不是在安排游行的事吗？好戏在后头呢。”柳净瓶说：“是不是组织一个ฐ写作班子，争取每天都有一篇文章上墙？”赵俊良笑道：“你咋也糊涂了？你什么เ时候见过人民日报天天发表社论？我们要做六中ณ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领头羊就不能滥写一些没有分量的泄愤文章。这事让别人去干吧，我们只潜心研究‘斗批改’的大方向就行了。每隔一段时间，拿出一篇指导性的大字报，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唯独咱们才是走在理论战线最前头的急先锋、是真正把握着运动大方แ向的造反派、是他们学习的榜样。”
看到水平一个女生能ม把全班绝大多数人团结在自己周围，而且人人都热血沸腾地追随她投身到火热的运动中，马碎牛和赵俊良就交换了一个佩服的眼神。
马碎牛就大咧咧地说：“有啥看的呢！柳净瓶把你们的想法说了，和我们的完全一致，签字就行。”
他按照自己้对这次运动的理解和判断规划了出击方向，轮廓清晰后，趁课间休息时探着身子试探着对赵俊良说：“广播上说：声援北大学生领袖的信件雪片一样由全国各地飞向北京大学，咱也写一篇寄去？”说完，他就热切地瞅着柳净瓶。柳净瓶眼睛一亮，马碎牛顿时振奋起来。
“全班的同学都打了个尿颤！”秃子事后形容。
秃子啧着嘴、压着声、皱着眉，作难地像牙疼。他痛苦地说：“好我的马爷呢，你也真会找枪手！我的作文一直都在班上垫底儿，咋敢替你写批判ศ稿呢？”
马碎牛眼一瞪，没好气地说：“批判我！批判你！批判俊良！批判蒋委员长！批判ศ谁？你长着两个ฐ耳朵出气呢？报纸、广播天天都叫唤着批判吴晗和他的‘海瑞罢官’，你难道身居月球都没有一点耳闻？”
半下午时，叔叔一家要回城里了；赵俊良自告奋勇送叔叔全家出村。婶婶推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和她的两个ฐ孩子走在前边。赵俊良故意放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关于我爸爸妈妈的事-ๅ---ๅ--爷爷奶奶的说法不可信。”
赵俊良说：“赶紧回教室吧，说不定下一节课还要出啥事呢！”马碎牛也有些紧张了，两人对望了一眼急匆匆回了教室。
走进教室门，看到水平和谢凯正在和柳净瓶说话，两人都觉得有些意外。水平神色凝重，直到เ马碎牛和赵俊良走到跟前，这才悄声说：“工ื作组一个姓董的找我们谈话了，让我们肩负起六中造反的重任，但希望我们不要和你们搅在一起。”
马碎牛轻松地笑了，说：“你们能来，我就全明白了。我不说感谢的话，携手造反、生死与共。”
水平也笑了，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工作组要分化咱们，这才赶过来问个究竟。柳净瓶都告诉我了——说的好，携手造反、生死与共。”
谢凯有些担忧地说：“工作组可能还要作文章。”
“不怕，”赵俊良说：“派工ื作组这事我总觉得和这次运动格格不入；再说，正组长还没登台呢。”
柳净瓶眉毛舒展了许多。
水平和谢凯正要告辞，秃子又一次失火般闯进教室。看到马碎牛后，惊慌不安地说：“出人命了！石松被郑浩然打死了！”
“啥？你胡说吧？郑浩é然打死石松？”马碎牛十分怀疑ທ，以郑浩然的身板是无论如何也打不死石松的。赵俊良和水平变颜变色，柳净瓶就已经吓呆了。
“这不可能！”马碎牛说。
“是真的。我就在跟前站着呢。郑浩é然联络了七八个ฐ革军、革烈后代，捏到一块成立了一个ฐ组织，叫‘红红红’，说什么要把黑五类子女打回家乡去，一路打到石器时代，让他们世世代代成为文盲。石松胳膊断ษ了，动作慢了些，郑浩然抽出皮带就打。后边那ว些人拳打脚踢；石松当时就窝在那ว儿不动了。”
“走，看看去。”
“这都是方副组长那ว把火烧的！”赵俊良嘟囔着。
“这是文化革命吗？”柳净瓶也埋怨。
石松并没有死，正在医务室抢救。马碎牛赶到เ医务室门口时，外边站满了人。郑浩然带着十来个人又是呼口号又是高声叫骂。既ຂ骂石松装死，也骂刘强多事。认定石松是以死对抗改造，是无声的抗议，属于与人民为敌的死硬分子。刘强是政治上的糊涂ิ虫，敌我不分，居然毫不理会“红红红”人员的劝阻，坚持把石松抬到医务室医治。郑浩然扬言：十分钟之内石松还不滚出学校，就打断他两条腿。
马碎牛一肩头撞开郑浩é然，迈着大步进了医务室。他问刘强：“咋样？”刘强看了一眼门外悄声说：“只是被打昏了，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能在学校呆了。”
马碎牛对秃子说：“去把怀庆、明明叫来，咱四个ฐ人把他抬回家。”
秃子惊叫：“不敢！外边那ว些人会把咱打死的！”
马碎牛说：“我不怕死。你也不应该怕。谁敢动你一根头发——”马碎牛看了看秃子的头顶，接着说：“--ๅ---ๅ-动你一指头，我把他全部头发拔下来。”
秃子半信半疑ທ出去叫人去了。起步后踮起脚尖，仿佛遍地都是地雷。
刘ถ强由衷地称赞马碎牛：“你将来不是个ฐ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