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ษ，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ำ千层面那几页，用得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ฐ孩子──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ຖ到เ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进车里，一个ฐ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เ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小晶啊，”她说，带着很浓的浙江乡音“你在哪里？”
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我“要走了？怎么เ要走呢？”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妈，你知道我不戴首饰的。你留着用。”
她幽幽地说话了：“女儿，与其到时候不知道东西会流落到哪里，不如现在清清醒醒地交给你吧。”
妈妈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半妥协、半威แ胁地回答：“好，那ว就马上带我回家。”她开步走了。从后面看她，身躯那ว样瘦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ฐ儿子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碎步戚戚低头走路，我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打开，你看──”我把脚๐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脚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脚๐跨大出去，但是没走几步，又戚戚低头走起碎步来。
从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吗？弟弟在电å话里解释：“脑的萎缩，或者用药，都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感。”
散步散到เ太阳落到了大武山后头，粉红色的云霞乍ๅ时喷涌ไ上天，在油画ฑ似的黄昏光彩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她在卧房里四处张望，仓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แ？”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博士照，说：“都是你儿女的照片，那ว当然是你家喽。”
她走近墙边，抬头看照ั片，从左ุ到右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回过头来看着我，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洞──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阳碰到大武山的棱线、喷出满天红霞的那一刻，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声音发出？
还没开灯，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ຈ的缝里射进来，刚ธ好映出了她灰白的头发。
火车滑开了，窗外的世界ศ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å影胶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
因为是晚班车，大半旅๓者一坐下就仰头假寐，陷入沉静，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巨响决定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颤巍巍ณ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แ，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她转过身来看往后方，列车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门后头的深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都已๐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紧ู跟着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转身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ถ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马上就要到เ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æ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
妈妈是那个ฐ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