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小居里,司鸿豫听到外头小十一的惊呼,立即掸净衣袖,抚平衣襟,先行迈入屋内。傅少容拉开移门,就见玄关处进来了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小公主抽抽泣泣跟在后面,鼻子红通通的,抱着那公子的胳膊直抹眼泪。
能随意出入绪王府,又与小十一如此亲密无间的,世间也只此一位了。
庭院另一边,司鸿清晏也在学剑——与其说学,不如说玩。
司鸿豫看到二人你追我赶的架势,忽然得了灵感,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当”坠地,直直落在脚边。
小公主双眼锃亮,将红衣小坏蛋和白衣小神仙放在天平上比了比,比过之后,彻底把燕卉阁扔到了九霄云外,抱着那猫咪示ิ好地奔过来,蹭蹭傅少容的衣袖,甜声道:“少容哥哥,这府里我最熟了,我带着你逛吧。”
一番眼神交战过后,苏蓉无力回天,垂死挣扎:“怎,怎么敢劳烦公主呢,还是让奴婢陪着傅公子吧,殿下吩咐过,有些地方是得绕开的……”
司鸿清晏这回追根溯源,打算先把夏绯衣的燕卉阁拆了,好叫他分清谁才是府里的老大,省得整日妖孽作祟。内院侍女怕伤到เ她的贵体,没胆子拦,在燕卉阁门前齐刷刷跪了一地。
一顿饭从日落吃到入夜,谣言冒了泡地往外窜,各院都在交流不同的版本,外加考据细节真实度,几乎ๆ要写出一本笔记小说,那外出喝酒的老虎居然还没回来。
那是他早先接管过的一间药铺,叫做芝善堂。执掌药铺时,他的身体较之现在更加病弱,为防不测,他苦心搜罗了不少珍贵药材与成药,层层包裹存放在天青阁里,如今恰好都能ม派上用场。
小丫头最讨厌墨味,其次讨厌药味,眼看刚出了墨斋就要进药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肯起来了,泪水汪汪地朝他撒娇。
夏绯衣?
傅少容不太关心那些门客后来都去了何处,今天才知道,夏绯衣竟然就藏在这绪王府的内院之中,还被司鸿豫宠到了床上。
傅少容感到เ肩膀微沉,是手掌按压的力道。他抬头,正对上司鸿豫深邃的眼眸:“兰章,你告诉我,是不是无论司鸿凌做错了什么,你都不会背弃他?”
本该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就像他从不怀疑自己十六年来秉承的信念,可这一刻,望着司鸿豫责问的眼神,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傅少容正软绵绵地半伏在马背上,神情萎靡,唇色煞白,身子左ุ晃右晃,像一只泡了水的纸偶,骨架全散了,只剩皮肉还勉强搭出点人样。一只手握着缰绳,或者说沾了一截,另一只手撑在马背上,手臂没了力气,颤抖地弯曲着。
手腕使力,利落地牵绳回马,侧身过去伸手一捞,直接将人捞到了自己้马上坐着。
一转头,整个世界倾塌般倒转。
傅少容倏然醒转。
叫人看着欢喜?
——或者说,就是傅少容本身。
傅少容没有寻死觅活,并不是他以为ฦ的那般软弱屈从,而是打心眼儿里同丧了夫的寡妇一样,要为司鸿七守节至死了——清逸的外貌下居然埋着这么腐朽的偏执,当真可笑之极,令人失望。
傅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情淡漠,目光空远,好似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唯一的回应只是抬起手,一根一根拨开了他的手指。
“杀也不能ม杀,防也不能防,难道要顺了司鸿五的心意,把傅少容送过去吗?!”
韩及侧身避过凌空袭来的酒盏,反手抄了一杯,闲啜几口,抬眼笑道:“棋失先手,身陷迷局,难道不该出一把险招稳盘?”
腰系一把纯金小算盘的少年,叫卞岚。
司鸿凌的四大门客之中,有三个都是他见过的,那ว么,与他们并排而坐的这第四个……白衣,抚琴,传闻中ณ——天姿卓绝。
若以“龙章凤姿,面如冠玉”形容,则是丝毫不显过分的。
如果哪日七皇子倒了台,他们四个被集体卖到青楼去,他可以在柜台帮忙算账,韩及可以教老鸨如何开设分店,一路扩大规模占领全国,李重桑只需搭个台子就能开腔唱戏,而傅少容,绝对是挂上红牌等大爷们抛银子宠幸的那一个。
可早ຉ膳毕竟事小,他不好借此闹什么脾气,只得不悦地抿了抿唇,退出去交代下人。
这几日两人不如以往亲密,夏绯衣原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方แ才去到内间,见司鸿豫换下的亵衣满是腥膻,想到他宁可以手抚慰也不肯唤他侍寝,不由恐慌万分,一时气上心头,攥着衣服只想撕个粉碎,似与之有夺夫之ใ恨。
司鸿凌是顾皇后的嫡长子,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储君,在宫里向来是横着走的。如今皇后喜添龙子,地位更加稳固,这小子半只脚踏上王位,简直嚣张得要掀了琉璃瓦当烂泥踩。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积雪碎裂,四处崩溅,卷起的强风将他一头带倒。与此同时,马蹄雨点般从身旁踏过,带着响彻长街的蹄铃声扬长而去。
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玉环衬碎银,玉环仍是玉环,碎银却更显磕碜。
小僧斜ฒ眼一瞥,干巴๒巴地点头道谢,语气透着无意掩藏的不屑,谢完便杵着不动了,目视前方,根本没有拿莲花液香给他的意思。
两ä人对峙而立,场面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司鸿豫没料到万安寺的僧侣竟会这般势利,不禁怒意灼烧。佛殿之上不宜高声斥责,他只好压住火气,过去替傅少容解围,才走两步,忽听“砰”的一声重响,就看托盘上赫然扔了一只钱袋,不偏不倚正好砸中ณ他的血骨玉环。
傅少容慢慢放下胳膊,负手而立,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小僧。
一时间,议论纷纷的朝官和门客都没了声音。
小僧尴尬地笑了笑,再次对傅少容道谢,照旧端着木盘一动不动。傅少容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不肯往前挪动半步。
终是那小僧撑不住僵持的气氛,翘起的唇角重重撇下,很不高兴地嘟囔了句什么,从小瓷瓶里取了最小的一只递给傅少容,立掌敷衍道:“施者即善,不论厚薄。公子福泽有情,小僧代为ฦ谢过。”
傅少容接过小瓷瓶,紧紧握着,手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司鸿豫实在看不过去,觉得那强烈的委屈尽数都泼在了自己身上,猛地扣住傅少容的手腕,将人拽到了殿外。
“兰章,你看着我。”
司鸿豫抬起他的下巴,看到เ那ว双漂亮的眸子里有了一层湿润的泪色,当即愧痛难耐,反复揉搓他冰凉的掌心,急促地道:“你来了这么些时日,我都没顾得上发月饷,回去就叫账房给你补上,再多添些赏玩的好东西,保证今天这事以后不会再发生,好不好?”
傅少容抽回了手,轻声道:“殿下费心了,不过一桩小事,少容还不至于这么敏感。”
“可你……”
可你依然伤了心。
司鸿豫想伸手抱他,至少给予一点儿带着温度的安慰,傅少容却没给他机会,朝后避开了几步,小瓷瓶藏入袖中,眼底闪过一丝惊惶无措。
冷汗一层层淌下,濡湿了后背。
他的面色发白,胸ถ腔里心脏砰咚砰咚乱跳,响得好似封闭了耳膜。司鸿豫的说话声听不见了,木鱼和半钟的敲打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放大了千百倍的心跳,急促而沉闷,来回冲撞着神智。
施者即善,不论厚薄。公子福泽有情,小僧代为ฦ谢过。
一共二十个字,一字不差ๆ。
整座大殿之ใ上,只有他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在如来莲花宝座底下,五方大佛注视之ใ中,他与那素า未谋面的执盘小僧,明目张胆地演了一出暗渡陈仓的戏。
两ä层布料缝出一只芍药花钱袋,银线金粉,穿线慎微。布料中间夹着一张三叠的蝉翼纸,纸质薄韧而柔软,不易磨碎,也不易作响。只要不握在手中来回琢磨,没有人能觉察其中ณ的诡秘之处。
自从司鸿豫说要带他一起去万安寺祈福,他便开始彻夜寻找能将钱袋连同功德钱一齐交出而不惹人生疑的法子。百十种情境,反复揣摩了千遍,从缘由斟ต酌到结果,从神态推敲到言谈,终于择出了这一幕论情论理都天衣无缝的戏码。
他略略๓几笔写作字条,让红喙画ฑ眉带着捎去了七王府。
没有排演,也不知那ว接头小僧生得什么模样,起承转合全凭造化。成与不成,只看对方说不说出最后的二十个ฐ字。如果说了,意思就是小僧为七殿下做事,钱袋必会收好,公子放心请回。
而在小僧赠予的一排莲花液ຂ香里,只有给他的这瓶是不同的,里面装ณ着解药,用以缓他体内的毒。
那时他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系着发丝悠悠悬着,生怕在人前露了怯,弄出半点儿纰漏就会前功尽弃。将瓷瓶攥在手里的瞬间,他想起了头顶上方巨大的金漆佛面。佛说不语虚诳,九尺余高处垂着眉眼,笑他不诚不善。勾挑的眼角化作尖细的长针,斜睨一戳,便扎破了他空瘪的虚胆、不纯的忠贞。
他刚许下了愿望,说若成了家,有了孩子,祈求佛祖保佑骨肉相依,不离不弃,转眼就做了一个ฐ寒盟背信之人。
傅少容打了个寒战,周身都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