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容第一次来就欢喜得几乎不愿离开，司鸿豫看在眼中，暗想总算有了个好去处能博佳人欢心，于是常常相邀。有时一局棋从晨起下到เ日落，身虽疲，神却清，输赢也可以不做计较。
司鸿豫将碟子往傅少容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先用。
夜晚他坐在案边缝制钱袋，卉蓉一边剪烛一边念叨，顺嘴提到了夏绯衣，他才知道那ว小公子已经千里迢迢去了塍州，说是有清修礼佛的习俗，须得重阳前去，冬至后归，算起来起码要离府两个多月。
想起来，也有好几日没见着司鸿豫了。
傅少容无力躲避，被吻了个正着，脸庞传来一阵温暖的呼气。
他知道那是假的。
夏绯衣傲慢地笑了，笑意里带着几分懒于掩饰的猖狂。接着，他伸出手，指了指底下敞开的酒楼大门，又拨开鬓发，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面颊๐，最后，用口型对傅少容说了三个字。
他心中ณ疲累无比。
傅少容立刻明白了。
书生们哄堂大笑，尖刻的声音扎得傅少容耳膜生疼。
视线往上，又看见只穿了一层里衣、偎在门边的傅少容，神容疲倦，唇面苍白得不剩半点儿血色，衣领还沾着干涸的斑斑血渍。
傅少容抱着松软的被褥，目送他大步回去，露台那儿传来“砰砰”两记撞门声，屋内便没了一丝风。
“我？”头顶ะ那ว声音顿了顿，笑道，“我沐浴过了。”
说完这句，他的目光便不再移开了，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傅少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欲念。
——这家伙看似文文弱弱的，不料当真会骑马，先前倒是小瞧了他。
司鸿豫及时收绳驻马，等他慢慢跟上。两人一块儿吹着山风，不疾不徐地并马前行，眺望四周远景。
……然后，被一口咬住了裸露的肩膀。
他开始轻微地战栗。
卉蓉和苏蓉鼓起勇气上前攀谈，他也不摆架子，神仙鬼怪之ใ类的奇闻轶事张口就来，唬得两个ฐ丫头面色惨白，他却在一旁้淡淡地笑着。闲来无事，还教她们宫廷琴艺，讨论几句刺绣针ฤ法，甚至取出笔墨纸砚，亲自做了她们的习字先生。
“公子，这两枝秋莲剪了余枝，高低错落地摆着，可还好看？”
傅少容止不住一阵慌乱ກ，踉踉跄跄下了床，奔过去用力推房门。房门出乎意料地不曾落锁，他收步不及，半截身子跌到了屋外长廊上。
他究竟在哪里？
折兰苑的中央有一棵桂花树，傅少容到那儿时，司鸿凌正在树下等他。石桌上一盏幽暗的宫灯，一壶沏好的龙井，还有简单的茶点。
司鸿凌还穿着晚宴时的华服，面色阴郁，被鲜艳的衣裳一衬，更显憔悴。
《乐่闻集》，是一本记录曲谱的册子。
在傅少容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司鸿凌做过最重情谊的一件事了。
夏绯衣摇头：“倒还不急，又不是第一次。”
司鸿豫闻言，自腰间解下了一枚钥匙，放入夏绯衣掌心：“想来应不是什么要紧ู消息，绯衣且去替我取来吧。我先到惜花小居等着，等你一同用早膳。”
只是没过多久ื，呼吸又渐渐放缓了——身体的感觉十分怪异，快感潮起潮落，杂乱无章，好似一条枯水的浅溪，不至于彻底断ษ流，却只时断时续地涌水，全然累积不起来。
这般懒散模样，委实教人心生怨恨。
九儿伏在雪中，咳得一地血沫子。
皇子。
他好奇地探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河道口。
和幽州不同吗？
自从司鸿叙无传无报地进屋，四人就一直站着说话，既不落座，也不见侍女上茶。
傅少容的《礼经》背得分毫不差，依他所知，皇太子登门拜访一次，遵照栾北正礼，府内三四日前就得开始准备，哪怕省去九成礼数，也不该简约到这般近乎ๆ悖礼的做法。
他用眼神询问司鸿豫，司鸿豫笑了笑，并不说话，依旧神情自若地倚在门边。
司鸿叙接着道：“傅卿，我虽久居宫中，对宫外事务却不是一无所知。这段时日你陪在晏儿身边，将她教得很好，我自会记于心中ณ，来日赏罚分明。晏儿这孩子不喜安静，整日想着怎么往外跑，我十天半月也见不着她几回。从前交与五弟，放心倒是放心，只是他俩不甚亲近。傅卿今后既ຂ然长住府中，我便将她托付于你，诗书礼习，一切由á你照应。”
他的语气很舒缓，波澜徐徐的一潭秋水，暖阳斜照，让人想到夕暮时铜镜里柔和的橙光。
傅少容正要躬身领ๆ命，又听司鸿叙话锋一转：“傅卿曾是七弟门下贤士，经明行修，想必最知大义。我以嫡亲胞妹相托，便是信你品性端方，还望傅卿能够安守本分，该做的，不该做的，务必样样三思而后行，勿要铸下大错，伤人伤己。”
声音雍容和煦，礼数之下有着不可违抗的威严。
傅少容心如明镜，话里的暗指一字一字都听懂了，身上像被麦芒轻轻扎中，微微作痛。
司鸿豫皱眉：“二哥，兰章如今是我的人，他不设城府，定然不会……”
傅少容不露声色地拦住了他，静静垂首而立，应道：“少容明白。”
他不愿让司鸿豫替他做出任何保证——他注定了要做司鸿七的奸细，注定了不能安守本分，司鸿豫这份毫无根据的信任和庇护，实在不能ม问心无愧地接受。
兄弟二人又聊了片刻，司鸿叙终于道：“五弟，时辰不早，我先带着清晏过去了。天命未定，孝可先行，你切记三日之ใ后，莫要耽误了时辰。”
司鸿豫笑道：“那是自然。”
司鸿叙交代完了事情便走，来去皆如清风掠影。司鸿豫亲自送他们出去，小公主偎在司鸿叙怀中ณ，堪堪扭过身子，朝傅少容依依不舍地挥舞小手。
日光正盛，明晃晃地照在头顶，照得地板木色都浅了些许。
屋里重归静谧，傅少容独自站着，脚๐边聚起了一小团漆黑如墨的影。时间流逝，那团影子愈收愈拢，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露台上处处反射日光，瓷杯，小碟，岫玉棋子，涂遍清漆的棋盘，边缘都发出刺๐眼的透亮。
他突然脑中晕眩，扶住移门，慢慢跌回了鹅绒软垫上。
司鸿豫送客回来，就看到傅少容正捧着茶杯发呆，一口口啜饮温凉的茶水，唇面抵着杯沿，压出柔软的凹痕。他弯下腰，揉了揉傅少容蹙起的眉心，安慰道：“忘了二哥那ว番话吧，莫往心里去。”
傅少容抬头：“清晏走了？”
“苍天怜悯，可算是送走了，省得我堂堂一个王爷，整日沦落到跟个丫ฑ头争宠。不过她玩性大，眼下你在府里，怕是不出几日就要闹着回来。”司鸿豫笑着往门沿上一靠，半眯眼睛，懒散地晒起了太阳，“我二哥喜欢吓唬人，他那些话说了千百遍，你听过便可，不必当真，就算你真给我惹出了什么เ事端，我也会替你担责。”
“为……为什么เ？”
“为什么？”司鸿豫一挑眉梢，“我与二哥说了，动手抢人的是我，无辜被截的是你，孰是孰非一清二楚。那些强抢民女的，不也是棍子抡死了都不足惜么？所以但凡有一点麻烦沾到เ了你身上，都算我亲手招来的，不算你的罪责。若有惩罚，我替你挡着。”
傅少容的手指一僵，险些握不紧茶杯，慌忙把它搁在了地上。他心虚得要命，强作镇定地挤出一丝笑容，司鸿豫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着，并不多言。
傅少容尚有疑虑，此刻终于问道：“太子殿下今日登门，不只是来接走清晏的吧？”
这时易蓉正好过来添茶，滚烫的水柱冲入壶中，白雾袅袅，沉睡许久ื的润叶再次翻滚起来，盘旋而舒展。少顷沉入壶底，留แ下一汪澄澈而幽绿的茶水。
过程中司鸿豫一直在斟酌字句，等易蓉出去，才拉拢移门，坐在了傅少容对面。
杯盖轻磕白壁，声声泠脆。
“昨夜宫中传信，说入秋之后，父皇的病情每况愈下，连日咳血，几乎ๆ下不了床……倒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这回临近冬天，比往常凶险得多。”
司鸿豫的眉间透出一丝神伤，但下一秒便被烦恶的表情替代了。
忧色消散得太快，难以捕捉，傅少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心里突地一阵发疼。司鸿豫自幼丧母，又不得皇宠，父亲也只能算作半个，如今……连这半个也快没有了。他尝尽了无父无母的苦楚，怎会不知道这是怎样绝望的滋味？
司鸿豫饮一口茶，望着水面波澜出神：“宫里太医轮班值守，我们一众皇子总不能日日跪在床前尽孝。遵照ั古训，这时应去万安寺为父皇祈福，但场面又不能铺得太开，否则天下人看到，还当是紫薇将殒之ใ兆，很不吉利。当然也不能做得太小，至少得让朝臣看到孝心。故而太子为先，诸位皇子为后，各自前去祈福诵经，也好让文官有称颂โ之言可写。”
傅少容双唇轻抿，密匝匝的睫毛低垂下来，良久，幽微地叹了一口气。
紫微将殒，则天下必乱。暗中ณ潜伏的各路人马，很快就要拉开大幕惨烈厮杀。这注定不会是一个安宁的冬季，连栾京的大雪，也要伴着老皇帝ຓ残喘的呼吸声，不安地落满大街小巷。
有人要扫平天下逆贼，长续荣华，有人要夺取悬空之位，翻身雪耻。最终的荣辱成败，只看丧钟响起的一刻，长身玉立、提人首级的是哪一个ฐ。
想到此处，突然似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清凌凌地穿透肺腑，直灌脚心。
傅少容通彻地清醒了。
他直白地看着司鸿豫，眼神清澈而无惧，内心渐渐变得冷静。
这个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侧颜，鼻梁的线条尤为挺拔。唇角透着冷硬，可冷硬是暂时的，一旦笑起来，就化作了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他的领ๆ口平整，华贵的衣缎总会绣上暗金鹤纹，正应他寒蒲立鹤的表字。
他时常浮滑，不怎么正经，胸腔里却跃动着雄大的抱负。北疆落不尽的大雪里掩埋着他浸ฤ血的往事，他不爱对人说起，可偶尔提及，眼眸就会变得很深。
这是一个ฐ很好的男人。
却与他异途。
连同这座匠心独具的小阁，横架于碧水之上的思清居，乃至整座七进七出的王府，都与他遥遥异途。
傅少容握住腰间一只象牙白的香囊，五指眷恋地摩挲。
无论何时，他都不该忘记自己根植何地。
六街十一巷外的七王府里，才有他闭眼都能描摹的旧景，才住着他一生都不该背弃的家主。全天下的人都忘了他曾是东宫正主，一朝玉阶跌落，从此便是异党，是荒芜田埂边的杂草，追截鼠患般地遭人剿杀。只有他还记着，还固执地扶灯守候。
当年的滴水之恩，曾救活了他一条命，他发过重誓要用此生偿还。时光荏苒，就连最落魄不堪的那ว年都一同撑了过去，临到绝地反击之际，他怎能当了逃兵？
短短一瞬，心境已๐经翻天覆地。
司鸿豫自然看不出来，手指闲敲棋盘，语气依然温柔：“兰章，你文采斐然，可否替我写一篇父慈子孝的文章？到时候万安寺大殿上，公公也好捧着诵读。”
暖阳悠悠地俯照，司鸿豫枕着手臂往旁้边门格靠去，身体滑低，肩膀线条松弛下来。他疏懒地望着傅少容，另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背，轻轻拍打，唇角带了笑，好似忘却了所有烦忧。
“万安寺在东涧山上，初秋风景怡人，适宜散心，等祈福完了我便带你到เ处走走。这大半个ฐ月害你闷得慌了，今后清晏不在，我得了闲暇就来陪你，好么？”
傅少容想泰然自若地答一句好，可看着司鸿豫含笑的眉眼，咽喉竟哽住了，短短的一个音，吞吐了几次仍旧死死堵着，连表情都逐渐僵硬了。他只好作势去端茶，敛眸，低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刚开学事情超！极！多！很难保持稳定更新า，抱歉啦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