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中弥漫着虔诚而戒律的香烛气味，光线从窗格丝丝涌入，烟灰飘飞，化作光芒中细细碎碎的颗粒，幽然浮ด游于半空。
对比之下，他的心境实在太过安详，没有丝毫悲伤的痕迹。
这一日，晨雾刚刚散去，浅池露台上已๐经布置得当。
傅少容随手拿了一块禧寿坊的桂花糕，司鸿豫托着下巴，笑盈盈地将碟子转了个ฐ方แ向，樱泥龙须酥朝着自己，四家铺子的桂花糕全朝着傅少容。
卉蓉又说五殿下格外重情，每逢夏绯衣离府，他那日子都过得阴云密布，活像一个独居鳏夫，全府都得跟着他难熬。
司鸿豫与士族高门交游甚广，白天多有邀约，如今夏绯衣不在，傅少容猜他应该不怎么เ愿意早回来，故而晨出暮归，兜转几日都不得偶遇一面。
司鸿豫端来一杯茶给他漱口，两人在灯烛下对坐了会儿，司鸿豫才道：“你若听得刺๐耳，不肯接受，我便换个说法。就算他司鸿七对你情深意重，心有不舍，总有别人舍得，就算司鸿七不忍下手，总有别人想要先斩后奏……”
再怎么说，都不会变成真的。
你等着。
自己连遭了几日罪，回来便稀里糊涂地成了插足之人，上街一趟还险些被酒坛索去了性命，唯恐避之不及，哪儿还有胆量招惹司鸿豫？他们好好的一对爱侣，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想怎么เ纠葛便怎么纠葛，躲进被窝去胡搅一通最好，何苦手伸得这样宽，非要扯上无辜的旁人作陪？
他们之间并无过节，但他曾经身居的那个高位本身就是最大的过错。千百人求之而不得的位置，他占了将近十年，即使此刻已๐经离开，衣角上还沾着昔日的荣光——微末，却刺๐眼，刺眼得让人恶念杂生。
他不愿与泼皮流氓计较，淡淡扫了张昭甫一眼，转头对掌柜道：“先生，麻烦您继续算价吧。”
门开刹那，风起倒灌，吹得那人长发散乱，竟堪堪后跌了半步。
喉咙有些瘙痒，他不适地按了按，忍不住一阵咳嗽，然后就听见移门被拉开了，又“砰”地关上，片刻之后又拉开，又关上。司鸿豫走到床前，撩开帘子，递给了他一杯滚烫的新茶。
傅少容诧异地抬头：“什么เ时候？”
傅少容面色先是一白，然后变红，接着简直要面红耳赤了，下意识就拢紧了衣领，低头盯着琴面，不知所措起来。他既ຂ不敢想象自己在这人面前裸露了身体，又不敢开口斥责半句。说到底，两ä个男人赤条条共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他若在意了，反倒显得心虚。
他的傅郎身段修长，眉目疏ຕ朗，这般脊梁笔直地坐于马上，颇有几分不披甲的文将风采。从前带夏绯衣来时，少年高高坐于骏马之上，也有率真秀气的感觉，却比不得傅少容这般耳目一新的清俊。
这处猎场位于栾京北郊的平原，依傍尉阳山而建，草木繁茂，禽兽密布。若干年前，栾北皇帝身体还算健朗，常常带着一众皇子来此年狩。如今君王久病，年狩不再，这儿也跟着荒废了，放眼望去只见满地枯黄，地面裂ฐ开了无数干涸的沟壑，沟里荒草萋萋，再无一丝生机。
“啊！”
痒极了，又不止是痒，带着少许舒服的晕眩，无边无底蔓延。干渴、饥饿、焦虑，喜悦而慌张，莫名地心不餍足，却不知究竟缺了什么，在等什么……心脏微微抽搐，那最柔软最虚弱的地方，似乎也在被舌尖舔舐。
侍女们早就被府中ณ鼻孔朝天的门客弄得上了火，如今来了一位贴心体己的公子，一传十，十传百，都三三两两偷了午休闲暇到思清园外头张望。运气好的隔窗调笑两句，公子非但不生气，还会问了她们的名字，用一种瑰丽的古体写在纸上，作为赠礼ึ。
思清居内，卉蓉摆弄着琉璃花瓶，回头询问。灵动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可不正是傅少容初ม来当夜负责通报的侍女？
廊前满满一汪秋水，波光微泛，水声潺潺。池子四周绒草芊软，星砂覆地，秋木枝桠繁盛，叠出好几重深浓的黑影。廊灯上绕一层鹅黄的纱缦，笼住了灯里恬淡的烛光，好似隐在云中的月娘。
傅少容正想找人询问，拐角处便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
八月时节，桂花开得旺盛。未及走近，淡淡的桂香已经扑鼻而来。
离晚宴结束也快两个ฐ时辰了，他竟连换一身常服的心情都没有？
长久以来，他弹琴全凭心意，很少学别的门客那ว般附庸风雅地弄些集子，唯一有过的一本就是《乐闻集》。当年司鸿凌初遭废黜，凤离东宫，人心崩散，曾有那么一段最为ฦ落魄的时候，身旁只剩他一人不离不弃地相陪。那年傅少容不过十八，又是个家养文客，帮不了别的忙，怀里只一架玄木凤尾琴，便日夜奏琴，为司鸿豫纾解心中郁๗结。
再次封王之ใ后，司鸿凌广招贤士，意图重展大业。为了抹去当年耻辱的痕迹，这本《乐闻集》连同当时的许多东西一起，都被司鸿凌下令销毁了。
仔细系好襟结，翻平袖口，凑近司鸿豫的脸颊啄了一口，夏绯衣这才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在府里的时日，殿下依旧ງ记挂着我。”
出门几步，又想到什么，回头道：“你喜欢暖玉浆枣糕不是？天气转寒了，我吩咐底下做一些，也好吃着暖胃。”
睫毛微颤，少年疑惑地睁眼，就见司鸿豫伏在他身上漫不经心地倒腾。
少年不由惦念起从前那个狂热如火的五殿下来，甚至觉得昨夜一番折腾，累是累了些，到เ底滋味浓郁，销魂至极，便满腹委屈地看着司鸿豫，扭了扭腰肢，以作催促。
景况与方才无异，身体却更冷了，每一寸皮肤都像贴在了寒冬的冰面上，唯有手背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他动了动手指，将那温热之物握于手心，贪婪地捏紧，想要暖和一下麻痹的身体。
赠他食盒的善心孩童，竟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吗？这么说来，他当真遇上一位降云相助的神仙了？
“这是城里运粮的货船，天天沿着河道兜圈子，跟厨子的转磨一样，走不远的。”六娘揉揉他的头发，比划道，“以后呢，我们要去南边的大江，乘一种三层高的大船，绘着彩漆，可好看了。九儿在上头晃荡几日，再下来，就到了京城了。”
九儿想继续追问，又怕问了之后亲眼看到เ就不新奇了，只好忍住好奇，琢磨起往复穿梭的船只来，好似要将那艘彩漆大船凭空想象出来。
司鸿豫想到เ自己……活了二十二年，何尝不也是一直以光鲜的面目示人？
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盼望着那ว样一个人，宁静、包容、感情清透、眉目温暖，能听他不遮不掩地诉说往事。就算半途情绪爆发失控，尊严轰塌了，丑陋而落魄的那一面现出原形，如同厉鬼从最深暗的角落被揪出来曝晒于烈日下，那人也能不惊不恐，抱着他，安慰他别怕。
想枕在他的膝上安详呼吸，零零碎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没有催促，亦不必顾忌。
其实他的回忆也是灰暗的。灰扑扑的院落，灰扑扑的瓦棚，底下住着灰扑扑的五皇子，空有一个尊贵的名号，却连人带屋都和浩大的皇宫格格不入，地位甚至比不得皇后身边的一条狗。
连缝制衣裳这样的琐事，他们多少也有着相似的经历。
当年他玉牒无名，四公主后边直接跟了六公主的名字，更不用说制ๆ衣司的名录了。隆冬缺衣时瑟瑟发抖地跑去问，执事太监说不认识他，随手丢来一本名录，问上头可有他的名字。他捧着卷册翻来覆去查找，绝望之ใ际猛地抬头，就见那太监似笑非笑地垂眼瞥他，薄红的唇角冷冷一挑，享足了戏弄的快意。
后来才收了假笑，不紧不慢地唤来一位老嬷嬷，说是年岁大了，制衣司用不着了，白送给他。
从此五皇子的所有衣物与制衣司再无干系，只那一个白发佝偻的嬷嬷，跟他住在瓦棚，捡了别宫丢弃的下脚料子替他裁衣。嬷嬷手巧ู，劣等的料子也能翻出花儿来，加之司鸿豫生得俊朗，衣裳做好一上身，竟不比其他皇子差到哪儿去。
他长得快，少年时蹭蹭地拔节窜高，一件衣裳穿不了多久就要改制ๆ。老嬷嬷怕耽误他白天读书，总挑夜里赶着缝补。
屋里燃的是一盏豆油灯，昏黄微弱。火苗摇晃得厉害，明明灭灭扑闪，凑近了才看得清针线。有时烛火断ษ了，接续不上，他就去别处低声下气地讨几根灯笼芯。然而渐渐的，嬷嬷开始看不清东西，皱纹挤聚的眼窝里不知哪天泛起了一层雾，越来越浓，直至结成白霜，隔断了慈爱的视线。飒亮灼眼的明光照进来，嬷嬷也只能枯坐发呆，粗糙的老手抚着他的脸，说对不住殿下。
就连死的那天，嬷嬷也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眼睛。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没有焦距，死时甚至少了扑灭的过程。司鸿豫不知道嬷嬷究竟是哪一刻๑走的，他久ื久地跪在床边，握着她枯槁的手，直到那ว双眼睛终于定了格，许久都没再眨一下，他才一头埋进嬷嬷怀里，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殿下！”
傅少容惊呼，一把扯住了他的手。
司鸿豫从怔忡中ณ苏醒，面前赫然是一条横穿山径的水沟，再多走一步就要栽进去。傅少容瞧他走神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攥着不肯松手：“殿下心事重重的，莫要绊着。”
下一瞬就被司鸿豫反手拉入了怀中，鼻尖撞着下巴，痛得他失声闷哼。司鸿豫却不管，情难自禁地抱住他削瘦的肩膀，下巴抵着颈背，缓慢而亲密地厮磨，好像他是石头缝里的流水，松开一点儿就会溜走。
“兰章，你怨不怨？”
司鸿豫的嗓音有些沙哑。
傅少容不解：“怨什么？”
“怨天命。”司鸿豫道，“天命夺走了你的双亲，让你孤苦一人，饱受欺凌，浮萍一样飘荡了半世，连处落脚๐的根基都寻不到，你不怨它么？”
傅少容沉默了，少顷才淡淡笑道：“天命不仁，福缘浅薄，骨肉既生而割离，总是这天底下最悲戚的事，怎能不怨呢？”
司鸿豫只恨自己嘴拙，什么不提，偏找人家心底最痛的伤口去揭，然而傅少容伏在他耳畔ึ，温声道：“怨一时是人之常情，怨一世就是自寻烦恼了。娘亲从前总盼我能来京城，盼我过上好日子。我身上有她的祝愿，哪怕爬也要逼自己้爬来京城，逼自己一日过得比一日好。况且……亲缘尽了，恩情还在，心里惦念着不忘，冥冥之中也会有所感召，就像他们仍然在世一样。”
亲缘尽了，恩情还在。
司鸿豫无声地念着这八个ฐ字，记忆深处一双苍白的、皱纹密布的眼睛浮现在面前。
惦念着不忘，就像她仍然在世一样。
傅少容突然觉得后腰发疼，司鸿豫将他抱得更紧ู了，胳ฑ膊用力扣住腰身，小腹紧贴，简直像勒上了几道锁链。他被迫仰头，下巴垫在司鸿豫肩膀上，呼吸都有些艰难。
许久之后，钳制才松开了少许。
可傅少容没有动。他怕稍稍一动，那一丁点儿抗拒的意味就会伤了司鸿豫敏感的情绪，于是依然温顺地伏在他的肩头，直到心跳渐渐平复。
司鸿豫恳求道：“我听说平民家里，做娘的会亲手给孩子缝制衣服。我生于宫中，娘亲又早逝，从来没享过这种福分。兰章既会女红，不妨缝些什么เ送我吧？钱袋也好，褂子也好，香囊也好……”
只要是你为我做的，什么都好。
只要你裁料时、穿针时、引线时，每一缕绣的都是我，每一刻想的都是我。
傅少容以手指抚过他的衣襟，描摹着平绣的鹤纹图样，道：“我为你做一只束带元宝式样的香囊吧，正好身边还留了一些银白绣线，可以作云绣鹤。水起云，汀生兰，鹤立其上，也衬你的名字，殿下觉得好吗？”
司鸿豫欣喜得难以置信，刹้那间眉开眼笑，活像个哭闹多日终于讨到了糖吃的孩子，连傅少容都被他逗笑了。
他今天偷香许久，出门白捡了一车金子似的，得意得不行，抱着傅少容不肯放手，边咬耳垂边道：“兰章，你今天怎么这样顺从，由着我抱，还百依百顺，嗯？”
傅少容笑道：“岂敢不从。难得才出来放个风，若让殿下不高兴了，回头又炫耀你那园子有多好，把我锁进去，十年都不给开门，到时我上哪儿哭去？”
万事最怕翻旧帐，何况那簇新的一页，墨迹都是湿的。
司鸿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窘迫道：“我，我回去就把思清园的门拆了。”
说完又察觉答歪，连忙纠正：“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关你了。你刚来时，我的确有几分顾虑，老七那儿出来的人诡诈心思太多，我没有富余精力一个个ฐ防备，也没时间挖你的底细，只好找个最简单的办法，把人锁起来了事。”
他正色道：“兰章，我不是专门盯着你防。你是个怎样的人，心思有多干净，我看得明明白白。”
傅少容的笑容凝住了。
秋阳下的气氛原本很暖，落叶灿金，浮云慵懒，暖得让他快要忘记佛堂里做下的脏事。此刻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道符纸狠狠拍在额头上，天灵盖劈下煞ย亮的惊雷，逼得他现了原形。
傅少容腿脚๐发软，脑仁阵阵晕眩，本能地攀住了司鸿豫的肩膀。
他攀得太用力，几乎像爱侣热烈的回应。耳朵贴在司鸿豫侧颈，突然就从肌肤相触的地方แ听到了闷鼓似的擂击声。傅少容懵得厉害，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司鸿豫的心跳。
跳得飞快。
他的面色越发僵白了，闭着眼，拼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虚妄的情爱，不去想朝生暮死的在乎，可近在耳畔的心跳声把一切抛掷过来，不管他受不受得住。
司鸿豫是真的爱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他也极少给予回应，甚至连最初ม的恨意还横亘在模糊的感动里，可面对这样说来就来、不容推拒的拥抱，他竟生出了深浓的眷恋。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对立而生，原本就是不可相融的灵魂。傅少容用背叛抵去了司鸿豫欠他的那ว一点情分，从此两ä不相欠——司鸿豫带着纵容的照顾会戛然而止，彼此仅存的和平也会分崩离析。
那一天总会来的。
傅少容昏昏沉沉地想，不过是捅破一层半透的纱而已。
在平静被彻底撕破之前，司鸿豫想抱，就让他多抱一会儿吧。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天竟会来得这样快，快得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