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甫神情傲慢，示意掌柜将装好的纸卷摆回去，傅少容正要阻止，他突然面露凶恶之相，厉声喝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上这儿来买纸？！”
书生中有人发出啧啧之声。一只苍蝇叫，其他的也跟着叫，马上变成了一片啧啧之声。
他伸手挽高半边床帏，双脚慢慢落了地，起身的瞬间整个ฐ人七晕八素，黑漆漆有如目盲，险些一头撞上床柱，缓了好几息才逐渐看清周围。
司鸿豫正端着竹叶沾底的空杯发呆，听到旁้边门扇拉开的响动，转头先看见一双白璧般的裸足，无鞋无袜，就这么赤脚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说着弯起食指，在那琴身上轻叩了两下，果然是低而闷的音色。
傅少容忍笑忍得难受，便催促道：“殿下该去沐浴ภ了，这对琴萧伉俪，我替你看着它们。”
眼前的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骑装，窄袖短裾，棕栗的牛皮马靴，右手握一支三尺余长的马鞭，鞭梢轻轻点地，愈加显得高挑挺拔。他看着傅少容，鞭柄一下一下敲打左手掌心，带了点儿玩味的笑容：“喜欢么？”
司鸿豫讶异地扬了扬眉毛。
小腹深处有一种酥痒的感觉，很轻微，不至于称之为快感，持续片刻的后果却有些可怕。他感到腰身在一点一点融化，大腿肌肉渐渐松弛，想伸腿踢踹两下，腹内忽而一阵暖热流过，竟使不出力气来。
尽管在报复，他的脑子却很冷静，上半身的禁锢有多强硬，胯下的抚摸就有多柔软，小心翼翼的，仿佛手中的性器是一件易碎器皿。这极端在意的爱怜反而让傅少容更加羞愤，他咬住下唇，难堪地偏过了头。
“昨日傅公子给苏蓉讲山魈的传说，那ว丫头吓得抱了卉蓉直哭，傅公子心疼她，还绘了一幅山姑画像做赔礼呢。”
据说那傅公子原是七皇子府上的第一门客，眼含温柔，浅笑如云，平日喜欢一个人在亭台上看书抚琴。琴身刻了半片湘妃竹，提两ä句小诗，平易近人得很。
香熏入鼻，傅少容轻咳两ä声，神智清醒了一些，口中干渴，便撩开帐子去够茶盘，不料床侧的木几消เ失了一般，连摸几下都碰不到棱角。
甚至不在景畅园！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傅少容按着酸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心想，被那不请自来的司鸿豫一闹，今晚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傅少容却认真道：“期成莫要自谦。听曲识人心可不是空谈。你心怀明君、志在天下，亦有长久执念。这样寄托了本心的曲子，自然要校稳了音准，好生对待。”
突然听到这三个ฐ字，傅少容怔了一怔，颤声道：“那本集子……仍是在吗？”
世间须ี臾万变，饮不饮这盏茶，回不回这个ฐ头，命里都有暗动。一生阅尽，也不过千种巧合搭出的一道命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其实谁也不能妄下断ษ言。然而，司鸿豫固执地相信，若一个ฐ人的本性是善的，只消外露一丝好，就能施以众多偶然的福泽。哪怕这偶然与命数比起来太稀薄，福泽不到远处，只要来日有缘相见，他还会被同样的暖意吸引，还会和现在一样，再次爱上他。
司鸿豫向两边展平手臂，配合他套袖的动作，顺口道：“下个月你去塍州，行囊可准备好了？”
少年浑身一记哆嗦，猛地喘了口气，连脚趾都蜷了起来。眼底的湿意越发浓重，仅存的几分清醒散了个ฐ干净，胡乱摇头：“不是，不是那样的……”
胸口两点朱红忽地被舌头含住，少年惊喘一声，呼吸急促起来。
他孤立无援，没有武器，不够高，也不够强壮。三两下的突袭或许还能占个上风，可面对胳ฑ膊比他腿还要粗的成年人，能坚持多久？这种时候，即便是从前不屑于依赖的东西，也不得不拿来用了。
转瞬之间，长街上又只剩下了两个孩子。
每当问起这个，娘亲就会抱着他小小的身体，说等攒够了车马费，他们就离开幽州，去一个ฐ永远不会被人追捕的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再为他娶ດ一房媳妇儿。
油面乌篷船从远处驶来，划开一连串ธ四散的水纹。船夫一记撑杆，船头笨拙地打了个ฐ弯儿，在九儿面前钻过狭窄的石板桥洞，消เ失不见了。
为ฦ什么偏要执念于一个ฐ美好的答案？
只要不问，一切就还有解释的余地——要么เ吴妃病了，要么闵儿病了，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总有几个ฐ要生病。又或者李重桑酗酒发了旧疾，和从前的无数次卧床一样，殿下为了救他，才将药材通通拿去……总之，为谁都好，都和他傅少容没有一丁点儿干系。
可他没能忍住，还是开口问了。
眼睁睁看着那ว尾鱼躺在砧板上，剖肠开肚，刮破一身鳞，淌遍一地血，白惨惨地翻着肚子拍尾，脑แ中还有个声音在念叨，骗他说……那儿没有鱼。
伙计悄悄摸门进来，从袖中ณ掏出一只青瓷药瓶，做贼似地塞到เ他手里：“我惦念着不能让他们全拿了，偷偷藏了瓶最好的。您收着吧，多少能派点儿用场。”
傅少容望着药瓶，强作笑容，对善良的伙计点了点头。
这药名叫妙音，不能解毒，却是一瓶大补的神药，养心续命皆有奇效。早先他配了百十种罕见的补身药材，以复杂工序炼制成丹ล丸状，才炼出了这一瓶珍贵的妙音，颗颗都得来不易。
离开药铺时，天地都是明晃晃的。
长长的一条街，十里空荡，人情是挂在长杆上的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地炸，炸完了化作青烟一股，散得干干净净。强烈的光线填灌进来，太过刺眼，扎得人眼睛发疼。疼到难以忍受时，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
他用袖子拂去了，勉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眼里还泛着红。
司鸿清晏见他红着一双眼从药铺出来，还以为他生了什么大病，焦急道：“少容哥哥是病了吗？病了咱们就回去休息吧，不游湖了。湖上风大，额头吹着了风，脑仁会更疼的。”
傅少容说没事，小丫头却不依：“我病得难受了也会哭的，跟你现在一模一样！少容哥哥，我真的不想游湖了，咱们回去吧？”
司鸿清晏歪着脑袋，拽着他的手来回摇晃，满脸恳求。
“回去吧？”
傅少容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把小丫头抱入怀里，下巴抵着她馨香的头发，仿佛抱住了一簇最温暖的火光。
他闭着眼，应道：“好，咱们回去。”
于是司鸿清晏又火速化作一枚磁针，拉着傅少容健步如飞，七弯八拐，想方设法地抄近道，好像迟了一息傅少容就会当街昏倒似的，恨不得天上掉下一张床给他睡。
忙中必然出错，这是永恒的规律。两人在街头瞎奔一阵，莫名其妙地拐到了巽合区的盘云道上。从窄小的巷๕子里一出来，面对车水马龙的街景，司鸿清晏当即傻了眼。
盘云道是栾京闻名的富人街，青石路面，宽阔齐整，并排可走八匹骏马。两边银楼当铺三层起建，暗中后台错杂，金银乱流；临街酒旗帛ຑ底金绣，六尺展宽，随风飘扬，非十年陈酿不近酒桌；茶肆里常年特供历江白茶、西回漱红，墙上字画ฑ无一不是出自名家手笔，就连采莲池的姑娘们都个个精通琴棋书画，专门伺候出手阔绰的雅客俊少们。
只要踏上这条路，你有多少钱就能花掉多少。
贵气沾染的地方总是从容安宁的，盘云道上行人虽多，但个个ฐ都是气度闲云，足下徐风缓生。所以，在临ภ街酒楼上的某个人眼里，这冒冒失失冲进来的一大一小便显得十分滑稽。
可当他看清了傅少容的脸，十指突然死死握紧了。
他倚在栏杆上，眼眸半寐，状似漫不经心，实则紧ู密关注着他们的举动。等两ä人走近了，他悄悄放下手中酒杯，摸上了桌边的一只红釉酒坛。
自从踏上盘云道的青砖，傅少容就心神不宁得厉害。小公主欢快地跑在前面，他却紧张得连心脏ู都要跃出胸腔，总觉得要发生什么เ，下意识就拉紧了那双小手，不许她跑开太远。
沿街店铺明亮而规整，周围也没有举止怪异的行人，可每走一步，警惕感都更强一分。
突然，前方地面光影微变，傅少容心知不妙，条件反射般地一拉手臂，把小丫头拽回怀中ณ以袖相护。
与此同时，耳边炸开一声心惊肉跳的重响。
司鸿清晏方แ才站的地方被一只红釉酒坛砸了个正着，陶片极厚，大大小小碎落一地。酒水四处喷溅，泼得傅少容全身都是，下裳湿透了，中衣和外衫糊在一块儿，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小公主抱住傅少容的胳膊，望着狼藉的地面眨巴眼睛，浑然不知自己险些到เ鬼门关走了一遭。
傅少容几乎怒不可遏了，他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等枉顾人命的家伙，胆敢往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砸酒坛子！他愤怒地看向二楼，突然惊愕地懵住。
——头顶正高高悬着另一只酒坛。
坛底漆黑，挑衅似地轻晃了两ä下，径直坠落。
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脚底像被什么牢牢钉住，无法挪动半步。他站在原地，僵硬地仰着头，漆黑的坛底像一口幽深的井，当头笼罩下来，投射的阴影越来越大，就快把自己彻底吞没。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疾芒，斜里射出一支银筷，力道极大，瞬间击中了坛身。酒坛在空中折过极小的角度，“砰”地砸在了距傅少容仅有两尺之遥的地上，铺开满地的碎陶稀汁。
第一只酒坛落地时，街上尚能听到惊呼和喧哗。等第二只落了地，行人之间只剩面面相觑，整条街上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楼上才响起了轻佻的讥笑声：“……你果然舍不得。”
接着有人重重一拍桌子，怒道：“绯衣！你疯了？！”
“既没有舍不得，便帮我问问店家还有没有上好的丹桂陈酿吧。”最初说话那人懒โ洋洋地笑道，“两ä次都没砸中，算我运气不好，我再砸一坛。”
“够了！”司鸿豫怒而起身，“闹了一下午，还没闹够么？”
“够了？怎么能够了呢……”
夏绯衣坐在对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喝得面色潮红，又穿了红底银纹绣锦鲤的袍子，衬得双颊越发赤艳，此时眼眶里浮ด满了泪水，正一颗一颗地滚落。
那样疯癫地笑了许久，他终于爆发出来，挥袖扫落满桌的碗筷杯碟，厉声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什么？为何又抢了他回来！不过短短几日，他一个新来的门客，连尉阳山都陪你同去了！等过几个月我回来，是不是连燕卉阁都要换人住了？！”
“绯衣！”
“司鸿豫！”夏绯衣“腾”地撑桌而起，身体前倾，颤声道，“全府都在笑我不如新欢，都当你六年的宠爱是个笑话，你知不知道？这等奇耻大辱，以为ฦ摆一桌不知什么腌臜东西，再哄我两句，就补偿得了吗？！”
泪眼近在咫尺，司鸿豫看着看着，什么狠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从来就受不住夏绯衣哪怕一点点的控诉，就算局面黑白分明，就算傅少容何其无辜，夏绯衣仍是他坚硬盔甲上唯一的软肋。
他记得那件绯色的衣裳曾是血，漫天白绒里一股接着一股从指间涌ไ出，止不住，救不回，穷尽力气亦徒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流走——那一刻的绝望铭刻进了骨髓，以至于后来的日月里，只要夏绯衣受到一丝委屈，流下一滴眼泪，就像刀子割破了他旧ງ时的心尖，洇出血，每一滴都疼得钻心。
司鸿豫的表情逐渐软化了，最后连眼神都硬不起来，只得放低姿态恳求：“绯衣，我向你保证，你不在栾京的时候，我一定不会……”
话说一半，却被笑声打断。
夏绯衣两手撑在桌面上，垂着脑袋，笑得肩膀一阵一阵发颤。
“我不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他抬起头，长袖猛地一甩，直指楼下的傅少容，“连砸他一个坛子你都舍不得，我凭什么信你对他没有那些念头！”
“绯衣！”
司鸿豫紧ู紧掐住了栏杆，沉默片刻๑，终于道：“他若一个人在下面，你要砸他，我绝不阻拦。”
说这话时他连眼神都不敢移动，生怕余光扫到傅少容，动摇了决心，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绯衣，一字一字逼自己把狠话说完：“你想砸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哪怕是上好的玉芝花雕！但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他身边站的那是十一公主！你若一坛子砸下去伤到了清晏，我拿什么在太子面前保你？明年今日去你坟前祭拜以示宠爱吗？！”
小厮在清扫，酒客在谈论，路人在围观。渐起嘈杂的私语和指点中，傅少容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句话。
你要砸他，我绝不阻拦。
绝，不，阻，拦。
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笑——宠爱至此，当真是天地也要为之动容，黑白也要为之颠倒啊。
楼上鹣鲽情深的两ä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望着手背上细小的数道切口，想起袖中那只青瓷小药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这世上，终究没有谁还愿意将他的性命也当做性命看待了。
也许……十六年前就没有了。
他只是习惯了把旁人每一个随意的眼神都理解成在乎，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织做一片虚妄的梦，然后依偎着这个梦，捕风捉影地苟活了好些年。
今天是个ฐ好日子，破天荒的，这么多人都来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