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蓉正巧出来接他,十六岁的丫头片子,一天没见到主ว子便想念得不行,围着傅少容蹦蹦跳跳,小雀儿一般地领路。傅少容随口问了句司鸿豫在哪儿,那丫头直接乐่开了,眉开眼笑地说:“殿下在后院灭火呢!”
傅少容进府才几天,对司鸿豫的家务事不甚了解,疑惑道:“夏公子?”
傅少容心底一沉,只觉得手脚冰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夜风穿梭过竹林,叶片交叠,沙沙作响。
尉阳山的每一寸荒草,每一尺裂土,都见证着他初现的男儿血性。
正惬意着,身后传来了马蹄奔近的踢踏声。
他路过一间燃着火炉的木房,恍惚间,看见几张似曾相识的脸。
屋里还剩着一张空椅,一张方แ桌,纸卷已经铺好,笔墨不过暂搁——那是他的位置,正在等他回去。
谁都可以,除了他。
五哥院子里那么多侍妾,分他一个又何妨?小丫头乐颠颠地瞎扯。
但是……
司鸿豫不禁失笑。
狠毒的杀机一闪而过。司鸿凌拳头紧握,青筋贲张。
不可杀,不可防,不可疑。
说完直接做个ฐ手势邀他上座,想他读懂了拒绝之ใ意自会让步,也好给彼此留些颜面。不料é司鸿豫格外坚持,石佛似地堵在琴台前,一动不动。
司鸿凌别无他法,只好指着对面一排正襟危坐的门客,强硬地道:“五哥,七弟手下这二十七位门客,你带走哪个ฐ都行。唯独抚琴的这一个,绝对不行。”
“有日影。”
卞岚看着他的笑容,呆了一呆,唇角有一溜茶水淌下来。
……甜食。
正在揉肩的手停住了,夏绯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刻意拖长的语调十分令人厌恶,司鸿凌却乐在其中,越显得欠揍越是得意:“只不过,他若被你带了回去,明天就得死透。五哥身子骨结实,住瓦棚也不怕,可怜了这救你的人,弄得一身血,还没个暖和地方休养,若真冻死了,可就太不值了。”
“五哥最是仁慈,一定不忍心让他就这么死了,可你偏偏没有车马,有心救人,无力回天呐。”司鸿凌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而后粲然一笑,似是想到什么灵妙法子一般,娇声道,“七弟愿意代劳,将五哥的恩人带回宫去好生救治,待他康复,再完完整整地送还五哥,绝不会少了他半根头发。”
可他必须要进城。
九儿喘着粗气跑到四井大街上,还没站稳,就见一辆四驾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疾如利箭,转瞬已到跟前。开道的侍卫唯恐路人惊扰车马,扬手就是凌厉的一鞭。
“穆照临,谁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张口傅郎,闭口傅郎,路过景畅园连路都走不动,把里头扔出来的废纸捡回去当成宝,塞在枕头里,说那是你的傅郎!”
穆照临被戳穿心事,脸上霎时红一块白一块,嘴唇都在哆嗦。
张昭甫讥讽道:“你相思得好苦啊,眼下终于见着了他,有机会露脸了,真是恨不得狗一样舔着脸帮他说话,恨不得丢光我们百缀楼的脸!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算个ฐ什么东西?你对他知根知底,他呢,他知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姓甚名谁、祖籍何地吗?”
穆照ั临羞得浑身发颤,只敢用余光偷瞄傅少容,一双眸子里雾蒙蒙的尽是凄惶。嘴唇嗫喏不断,似有讲不完的话,却半当中被剪去了舌头,久久发不出声音。
张昭甫看他一副不争气的模样,挖苦得更凶了:“一块儿为殿下做事?你连景畅园的树叶子都摸不到,能同他一块儿做什么事?是不是梦里做得欢畅啊?敢不敢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秽语说多了,易生舌疮。张昭甫,你适可而止!”
傅少容虽被少年狂热的一片痴心吓到,却不忍他因此受辱,立刻出言喝止。
张昭甫恼羞成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傅少容,你还有脸让我闭嘴?你敢行叛变之事,就该找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躲起来,还敢出来抛头露面?依我看,路上随便哪个ฐ贩夫走卒,哪怕挑粪的,都比你光明磊落,比你配用这纸!老子今天偏要跟你抢,你能怎样?”
“张,张兄!”
穆照临打断了他,撑着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因为害怕,身子怯懦地缩在后头,声音轻如蚊呐:“那ว天在金石阁上,分明,分明是五殿下先抢的人,傅公子出言回拒了,不想跟他走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都可作证,你怎能,怎能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呢……”
张昭甫飞起一脚๐,猛地将他踹翻在地,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道:“他们暗中先有勾搭,再到人前逢场作戏,怎会让你知晓?无脑的蠢材!”
傅少容当真急了,上前两步,横臂拦在穆照临ภ面前:“张昭甫,你身为殿下的门客,在外出言不逊,欺辱同门,不怕丢了殿下的颜面吗?”
“傅大公子莫非……还当自己是从前的第一门客?”张昭甫眼如恶虎,咬牙切齿,逼得傅少容连连后退,“云有高低,人分贵贱。如今我是七王府光明正大记录在册的门客,百缀楼ä首阶第一,承蒙殿下垂青,过不了多久就能入驻景畅园,享尽恩宠,连你那宝贝的莲池露台也要归了我。你区区一只丧ç家之犬,低格下作,无名无分,在五王府卖屁股讨饭吃,也敢同我争抢?我偏偏要……”
“要”字之后,整个厅堂霎时寂静。
电å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柄竹扇横空飞来,以毫厘之差擦过张昭甫鼻尖,“砰”地钉进了木柱。力道掀风,堪比满弓之矢,以致前端的一小截直接劈开了木纹。
扇尾七颗琉璃坠珠猛烈碰撞,一时噼啪作响。
紧跟着扇子飞来一句话:“掌柜的,给张公子打包!”
张昭甫的鼻尖被生生刮ุ去一层皮,透出湿漉漉的薄红色。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彻底懵了,额头冷汗直冒,半张脸瞬间去了血色,连下半句要骂什么也忘光了。
他僵硬地转头,就见门口进来一个人,大步走近柜台,拔下尚在摇颤的扇子朝旁边一指,笑意极度危险:“张兄,不是抢纸么?傅郎大方แ,让给你了,结账去吧。”
张昭甫活像耗子见了猫,汗毛腾地倒竖起来,剩下半张脸也变得一片惨白,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求饶地看着他。
韩及朝下一压扇柄,尽是威胁之意。
他浑身打了个ฐ激灵,只好讪讪走去付账。其余书生见状,纷纷作鸟兽散,集体失聪失明,假装自己้是镶在店堂角落的一朵壁花,恨不得连人带影子从大堂凭空消失。
穆照临还呆愣在地上,佝偻着背脊,抬头仰望。深陷的眼睛里既欢喜且悲伤,每一寸都被傅少容占满了,泪水逐渐涌出来,快要掉落,却终究舍不得眨一眨眼。
“傅郎……”
他犹豫地向傅少容伸出手,五指还没张开,突然就打了个ฐ寒战——韩及警告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似是无意的,但唇角分明讽刺๐地弯了弯。
而后韩及上前一步,残忍地挡住了傅少容,切断了他凝望的目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เ有人敢这么对傅公子说话。”韩及冷笑一声,锋利的眼神环视全场,怒声道,“谁想要景畅园的牌匾,自己去跟殿下讨,看殿下是拆了牌匾,还是拆了你的骨头去垫百缀楼!”
大堂内死一样肃静。张昭甫缩着脑袋贴在柜台边,气都不敢出一声。
见到เ韩及,傅少容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人的冷硬是谁都学不来的,哪怕府里最嚣张的门客,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若非他来救场,还真不知该如何摆脱这糟糕的局面。
竹扇绕着修长的手指快速转了几圈,指向门外,韩及给他一个ฐ眼神,自己先出了门。
落魄的穆照临ภ立刻出现在了画面里,那孩子坐在冰冷的地上,狼狈不已。傅少容心中动容,将他搀扶起来,温声安慰了两句。五指相触的瞬间,穆照临简直慌乱得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了,只痴痴地盯着他,哭得鼻头通红,一边抽泣一边点头,贪恋地唤了他几声傅郎。
安抚过了穆照临,傅少容才跨出门槛。
韩及站在几步之遥处,兴致盎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对面有个糖人摊子,司鸿清晏正挥舞着一只糖凤凰,缠着技艺高超的老师傅七问八问,相当好学。
“期成,方才……多谢你了。”
韩及耸了耸肩,满不在乎ๆ地笑道:“谢我做什么?下回再有人用半月的俸银跟你争面子,你就当做件善事,让他争去算了。”
他的笑容几分狂妄,几分冷淡,傅少容再熟悉不过。数天前分明还见过的,此时再遇,却像隔了三生三世不曾碰面。
颠沛流离的噩梦从记忆深处翻涌到表层,与往日朝夕相处的情景彼此交错,几乎让傅少容心痛如绞——若在从前,他就该和韩及一道回去了。夕阳西下,推开永昌街上的红漆大门,走过几道弯曲的回廊,便能看到小岚正抱着算盘等他,或者躲在莲池露台旁้,不知第几次想方设法地摇吓唬他。
想起卞岚,傅少容难受得喉头都哽住了:“小岚他……还好么เ?”
韩及往下走了两阶,淡淡笑道:“倒是称不上有多好。你刚走那几日他懵得厉害,帐都不会算了,成天窝在露台上发呆。现在好些了,起码肯吃点东西。”
傅少容脱口而出:“期成,他若实在难受,你便多照顾他一些。他对你……他,最是听你的话。”
韩及没回应。
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忽然转头看着傅少容:“要是怕他伤心,你就好端端地活着。只要你活着,再是如何,他也不会太难过。我有一句忠告,不论为ฦ己为人,都期望兰章时刻记于心中——你身处五王府,凡事必以保命为先。无命者,百般空谈皆是虚。”
傅少容点头:“期成之言,我必谨记于心。”
又道:“我那一日走得匆忙,还不曾与殿下道别ี,烦请期成代为转告殿下,少容无能,不能随侍在旁,将来若有机会,必当……”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韩及扬了扬手,打断ษ了他,“兰章,有些话虽然不好听,我却要直白地说出来。你出了七王府,就该学会自保,那些所谓的矜持……扔掉也罢。像刚才那样,你不扇人耳光,别人未必不来扇你。从前有殿下护着,你不与人计较,那是风度,没人护着,你仍然不与人计较,就是懦弱。”
傅少容一怔,面色微微泛了白。
韩及的意思……他其实早ຉ就明白。自己素来坚持的那些品格,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书生的天真,不过是靠锦缎包裹、香盒密封才得以完好至今。眼下失去了防护,落入满地泥泞之中,纵然再想坚持,也不能回到เ当初束之高阁的清高了。
仍要强求,便是真的痴傻了。
“这几日在忙些什么?”韩及挑了挑眉梢,忽而一笑,“与司鸿五斗志斗勇,想必不曾有闲暇读书吧?”
这一问突如其来,意义含糊,傅少容不解其意,问询似地看向韩及。
“你想要什么เ,不妨去司鸿五拉走的那几车书里仔细找找。”韩及轻巧地一语道破,“殿下肯割爱赠书,自然不会放过借着做点文章的机会。该有的,不该有的,纸张笔墨之类,里面几乎都备齐了。紫节书斋这地方,你以后就不必来了。”
傅少容还来不及惊讶,韩及手中折扇打开,留下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须臾之间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傅少容独自在门口站了许久。抬头仰望,匾额上赫然是熟ງ悉的“紫节墨斋”四字,他一字一字地念着,怅然若失。
终究是,连惯用的笔墨都不能ม延续了。
像一枝嫁接的碧桃,换了生长的地方,换了汲水的根须,换了观赏的人,一闭眼,什么熟悉的都不再剩下了。要么早早凋谢,腐烂在腐枝泥地中不辨彼此,要么心怀不甘,执着地再度生长,用妍丽ษ的姿态宣告坚持。
他已๐经闻到了腐烂的味道,然而前方又透出了光。
可在弥漫的雾气中,连光芒都显得那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