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章，我不屑于迁怒无辜，所以不怪罪你。但我必须ี让你知道，你家那ว位主子……四年前到底造了什么孽。”
“那一年的十一月，大半的栾北守军都死在了桑眠城外，堆尸如山，任由畜ไ生啃食。若不是入了冬，来不及爆发瘟疫，穆达边线……恐怕要一路丢到叴岭以南。”
哪怕眉梢滴落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哪怕刮擦留แ下的伤痕布满了身体，他不在乎，他拼尽了性命，只为ฦ挣得一个名正言顺ิ向下俯视的资格。父皇在这里赐予他无上的嘉奖，不论这一刻要用回宫后多久的折辱作为交换，他都心甘情愿。
从高处眺望出去，夕阳余晖涂抹着山野，广袤无边的枯草似火烧一样艳红。尉阳山盘踞西面，投下一片无边的阴影，在猎场上缓慢平移，场景蔚为壮观。这番景象在被人头塞得满满当当的栾京城是绝对看不到的，司鸿豫将之尽数纳入眼底，平稳地闭眼吐息，胸ถ口淤积多日的烦闷散了个ฐ干净。
天地昏沉无光，雪非白，云非白，都似一团团灰尘里滚过的棉絮。他跋涉于无边无际的寒冷天地，顶风而行，无数细小的冰碴从脸颊上擦过。倒垂的冰棱断裂，疾射而来，锐利得像一片薄刃，在他的手指上划开交错的创口。鲜ຒ血在朝外满溢，然而肢体麻木得丧失了痛觉，淌遍热血，竟比浸ฤ入了浴桶之中还要温暖。
心脏猛地跳空。
纸上的字迹隽秀华丽，浓淡适宜。透过均匀的墨渍，依稀能想象出傅少容在莺声燕语中ณ温煦微笑的样子。
司鸿豫一直避免去想这些事情，只要不想，再烈的妒火也可以忍耐，偏偏小十一恰到好处地冲了进来，嚷着要给少容哥哥张罗一位娇娘作伴，说故事中书生总与花妖相依，才子佳人，叫人看着欢喜。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有帝ຓ王之相。比起七皇子眉眼间藏不住的戾气和阴郁，司鸿豫生得清俊阳刚ธ，棱角分明，气场不怒自威。若换上一身龙袍，也没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แ。
声音淡如烟云，柔和之下藏着坚持，连一分也不愿退让。
——杀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韩及清冷的眼眸一扫，伸手蘸了少许酒汁，以指代笔，在桌案上写下了九个字。
司鸿凌干巴巴๒地笑了两ä声：“五哥……五哥太爱说笑了，莫不是一眨眼就忘了今晚是来喝酒的？好酒可不等人啊，来来来，请入席，请入席。”
这么多年，司鸿凌还是第一次见到เ傅少容这么激动。
傅少容淡淡望他一眼，扬眉而笑。
傅少容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眼睛都笑成了一弯弦月。
“早膳想用什么？”夏绯衣挑了个话头，“夏初ม时曾吃过一种暖玉浆枣糕，甜软爽口，细腻入味，殿下还记不记得？绯衣可惦念那味道了，不如……叫厨子再做一次？”
司鸿豫慵懒地眯起眼，摇了摇头：“换一样吧。我想吃咸的，味道淡些最好。”
小太子转头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又扫一眼九儿，若有所思地点头，啧啧笑道：“都说五哥好福气，可不是么？本来不该生的，偏偏生了下来，今天分明就要死了，还能逮着个ฐ挡刀的，倒叫七弟羡慕得很呐。只不过……”
“我想如何？这般忠心护主的人，性命自然是很值钱的。”司鸿凌蹲下身，拨开九儿汗湿的额发，指尖从下巴一路滑到眼角，评论道，“这小子品相不错，生得漂亮，本宫喜欢。”
栾京守卫森严，城墙上布满箭塔，若是没有通关文书想要硬闯，十有八九会被射成筛子。
九儿在城外徘徊数日，终于混入了一队夷南富商的仆役里头，连蒙带混地进了城。可他明白，找不到安身之ใ处，进了栾京也不会比在荒野流浪好过多少，一样是任人踩踏的烂泥命。
……
傅少容怔住了，他慌乱ກ得无法思考，木愣愣地望着司鸿豫的双眸，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开口：“没，没什么。我年幼时受过伤，一直养得不好，总有些根治不了的病，这样疼上一两ä次，偶尔的……也，也不稀奇。”
之前否定过的拙劣借口，此刻๑也不得不用来自欺欺人。傅少容捧着茶杯，手腕控制不住地颤抖，泼得被褥上湿漉漉的一滩水。
司鸿豫扶稳他的手腕，一根根拨开手指，拿走茶杯，去旁边的橱柜翻了几支蜡烛点上。
烛火柔暖，轻巧跳动，照得傅少容的五官忽明忽暗。
清寒的月光铺了满地，水银似地流淌到床前。移门在地板上映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格影，边缘泛着幽暗的青蓝。
司鸿豫安慰他：“别ี怕。回去我请邵ๅ大夫替你瞧瞧，不久ื便能痊愈了。”
“……嗯。”
傅少容靠在床头迟钝ๅ地应了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床帏，许久ื都不眨一下。司鸿豫看他一副明显失了魂的模样，担忧不已，温声道：“还不想睡？”
“我……想再坐会儿。”傅少容虚弱地朝他笑着，轻声道，“殿下也累了，先去睡吧。我疼过一阵就不会再疼了，没事的。”
司鸿豫却不走，反而坐近了些：“既然睡不着，我陪你聊聊天可好？”
傅少容感到了体贴的暖意，温顺ิ地点头：“好。”
“就与你讲讲……我在宫中读书时遇到เ的一桩趣事儿吧。”司鸿豫择了个话头，略有深意地看着傅少容，说道，“我十三岁那年，皇子尚且同师，未有分别，都在鸿文院里跟着宋太傅读书。而诸位皇子中ณ，七弟的课业向来最差，前前后后挨过太傅不少戒尺。但有一次，他却呈上了两篇扬眉吐气的文章，一篇叫《积险论》，另一篇叫《春渠秋田》，不知兰章可曾听说过？”
傅少容极轻地“啊”了一声，神情掩不住讶异，已然明白了他要讲的是什么。
司鸿豫看到他的反应，不由笑道：“那两篇文章，你一共写了多久？”
傅少容尴尬得很，说话也带了点结巴：“约……约莫三刻๑吧。”
更浓的笑意从司鸿豫脸上荡漾开去，他望着傅少容，摇头叹息：“你写得容易，我抄起来可去了大半条命。手掌这么厚的一沓纸，抄了整整一百遍。”
当年他不擅作文，交给夫子的文章往往滥竽充数，好在天生思辨敏锐，总有些精妙灵气的句子能助他蒙混过关。那娇惯的太子殿下则更加不争气，一篇文章呈上去，每每要气得夫子跳脚怒骂。时间一久，夫子索性彻底放弃，不留半分情面，直接怒批四个大字——平庸至极。
可有那ว么几次，司鸿凌交上来的文章竟变得沉博绝丽，字字珠玑，不沾一星俗笨之气。问及所引史料典故，亦是对答如流。夫子手捧纸卷，读得叹为观止，连声赞曰太子殿下当真孺子可教，栾北又要出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云云。
司鸿豫自然知道其中ณ有鬼，苦于找不到证据。雪上加霜的是，夫子还命他将这两篇文章誊抄百遍以作警醒，他也只好认命。
当时年纪尚小，脾气又犟，他每抄一遍都要在心里骂那捉刀代笔之人千余遍，待两百篇抄完，连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翻来覆去骂了个淋漓尽致。如今想来，倒是非常滑稽的回忆。
“我和二哥根本不信七弟能突飞猛进到เ这等地步，所以，我们派人查了你。”
望着身旁那张干净的面容，司鸿豫年少的记忆又翻涌了上来：“傅少容，你也许不知道……你的存在，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十三岁以前，他一直以为司鸿凌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只会仗着皇后的地位和太子身份在宫中跋扈横行。他相信，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输在日积月累的嚣张上，他只要足够努力，总能等到将司鸿凌踩在脚下的一日。
直到那天，太学院的厅堂之ใ上，他才终于发觉了自己的愚蠢——司鸿凌敢这样嚣张，是因为他攒够了资本。
藏在他身后的不具名的少年门客，已经能写出让宋太傅都称赞不已๐的策论，为主人积攒声誉，一步步稳固储君地位。而他司鸿豫，除了接近盲目的乐่观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幕僚，没有门客，没有眼线，甚至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心腹。
不论旁人有意指引，还是司鸿凌亲自谋划，东宫太子起步早、步伐稳、高瞻远瞩，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一个从十二岁就开始培养门客的太子，论及城府，他怎么能是对手。
那天太学一放课，皇次子司鸿叙就指派了眼线去调查司鸿七身边的人。
司鸿七将人藏得极深，探子挖了足足一个月，终于挖出了“傅少容”三个字，顺ิ带盗来了一大叠诗赋策论的手稿。司鸿叙逐一读过，将它们编制成册，转交给司鸿豫保管，还意味深长地嘱咐他仔细阅读。
年少的五皇子捧着厚厚一摞纸张，读得脊背阵阵发凉，寒气直冒，只翻了几页就再也翻不下去。
隽秀端正的小楷，辛辣准狠的笔法，与这些文章相比，司鸿凌交上来的那两篇实在算不了什么，明显是代笔者为了不出纰漏而刻意弱化了实力。
他无法想象，这个叫傅少容的少年是以怎样一副冷静清醒的姿ู态坐于书案后，仅凭一支墨笔就为司鸿凌圈点朝堂，疏理政事。
——明明藏得那么深，却悉知栾北脉络。
他开始无端地惧怕这个素า未谋面的敌人，整日捧着手稿胡思乱想，猜那个少年是否生了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凌厉明亮的眼睛、单薄紧抿的嘴唇？如果哪一日，司鸿七带着傅少容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只消轻轻扫他一眼，就杀得他锐气全无？
许多年过去，直到这个ฐ藏得极深的少年门客崭露头角，成为了司鸿七府上的第一门客，他也不曾打消过亲眼见他一面的念头。
“殿下方才说，我的存在……让你明白了什么？”
傅少容见他半晌不语，伸手去拍他的手背，司鸿豫手腕一翻，掌心正好握住落下的五指。傅少容向后一缩，条件反射地想挣开他，又不好意思用力，那羞赧不安的模样落进司鸿豫眼中，怎么看都和传闻中ณ笔锋如剑的少年门客不像同一个人。
凭空想象果然是恐惧的源头。
司鸿豫暗自感叹，他年少时惧怕的……竟然是这样一个ฐ美人。
“我明白了……”他随口答道，“越是看上去温温懦懦的人，越是笔下不饶人。”
傅少容更加窘迫了：“这话得了表象，失了内理。作文之人越是年少气盛，越喜欢故作老成，少容那ว时只会搬弄辞藻，哪里算得上笔下不饶人呢？”
“不过一句玩笑话，兰章怎么เ当真了？”司鸿豫凑上前，不怀好意地捉弄他，“瞧你这笨拙模样，想必是写不出什么好文章的，难不成……连你也有人代笔？”
他继续凑近，抬起了傅少容的下巴作势要亲。傅少容惊慌不已，挣扎着躲开，高声喝道：“殿下！”
司鸿豫这才收起了轻浮姿ู态，不情不愿地挪回原处，嘀ถ咕道：“莫相的玄孙快满百日了，下月想必会摆酒设宴。宋太傅德高望重，也会受邀，到เ时候遇见了，我便好好问问他，问他当年是不是故作糊涂，纵容老七作弊。”
傅少容小声道：“殿下怎么这般记仇？你若实在要报复，那两篇文章，我各抄百遍赔你就是了。”
司鸿豫禁不住哈哈大笑：“你有这份空闲，还不如逮了十一那ว丫头好好练字，救我于水火之中。小十三比她晚生两年，写得一手好字，每次考课业，她总要弄得德妃娘娘颜面无存。再这么由她胡闹下去，以后我怕是没脸入宫觐见了。”
傅少容被他逗得发笑，不慎吸进去一大口冷气，突然抱着被子猛咳起来。
司鸿豫连忙起身替他拍背顺气，认真地道：“过些时日天气该更寒了，你在思清园的住处临ภ水，湿气太重，回去让苏蓉多领几床暖被。库房里给你留了新制的嶂山鹅绒，尽管拿去，不要省，知道吗？”
傅少容捂着嘴点头，表示ิ听到了。
司鸿豫扶他慢慢躺平，拉高被褥，将他的双肩严å实盖住，又仔细掖紧ู了被角。
“睡吧，明天还要早ຉ起。”
司鸿豫俯下身，温柔地对他说：“我去楼上睡，有事喊我。”
他吹熄了蜡烛，转身离开，长长的阶梯随着上楼的脚๐步吱呀作响。
木头搭的房子，隔音其实并不太好，傅少容躺在床上，能听见楼ä顶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知道司鸿豫先去关了窗，然后走向床铺，脱鞋上床，再几声轻微的响动过后，屋内就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傅少容躺在黑暗里，零碎的画面从眼前一一闪过。
司鸿豫。
他听过太多关于这位五殿下的风言风语，大多是不好的，总让人想起一个出身卑微以至性格孤僻的皇子。可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他才发觉司鸿豫并不如传闻中ณ的那样难以相处。
或许确有几分专横，但骨子里，仍是一位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