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庄重的誓言，时至今日，也只给过一人。
司鸿豫深吸一口气，再度抱紧了他：“绯衣，你莫忘了，我等了你十年。这十年，你每一日都不在我身边，我遇着了成百上千的男人，可心里始终只有你的位置。我不需你身有长物，不需你争什么人中ณ翘楚，只要你安生地活着，每日晨起，让我好好见你一面。”
此刻屋内气氲蒸腾，一重缭着一重，叠得浓了，本就不算亮堂的光线显得愈发昏暗。苏合旎香盛燃，溢满了帷帐，又不仅仅是纯粹的香料气味，仿佛藏了某种汹涌ไ的兽欲在里头。那野兽吼叫起来，激起一波一波无形的气浪ฐ，涌入鼻息，骚动的皆是淫靡。
“立鹤，立鹤……求你，求你了……”
锋利的匕首捅进腰后，锐痛自血肉割裂ฐ处急剧扩散。
那ว男童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扫过贼人，落到เ浑身浴ภ血的九儿身上，刹那间就明白了事由。瞳仁中的火光腾地窜起丈高，像要焚烧一切，小拳头随即紧握，一记漂亮的翻身顶撞，将贼人顶翻在地。
娘亲总在睡前给他讲姮娥奔月的故事，九儿自从为环城河取了名字，便时常想象那是云素织成的九天星河从夜空中倾泻下来，正巧落在他日夜相守的地方，要将他带往没有悲伤的天宫中去。
每每见了这番景象，娘亲都笑得分外幸福。
这一声如沐春风，不恼不怒，温柔到能掐出水来，却把卞岚吓得两腿一抖，险些滑下假山，幸好身手还算敏捷，猴儿一样扒住了旁边的石头。
露台之上，白衣青年抱起长琴，仔细置于身侧，又从矮几上端了几盘茶点摆好，回头见卞岚依旧杵在那儿，便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示意他过去坐。
卞岚撅着嘴，十分不悦：“鞋底垫了三层棉，挑了《九霄》最难弹的一段，路上也没有积水，根本是万无一失的事，你怎么发现的？”
傅少容淡淡望他一眼，扬眉而笑。
“有日影。”
低头瞥见脚下老长的影子，卞岚当即石化，只觉脸上被噼里啪啦扇了几十个耳光，羞得面红耳赤。大步迈上去，忿忿然抄起茶杯一饮而尽。
傅少容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眼睛都笑成了一弯弦月。
卞岚看着他的笑容，呆了一呆，唇角有一溜茶水淌下来。
尽管向来自诩陶朱附体，潘安再世，卞岚也不得不承认，世间很少有男子能生得如傅少容一般精致。傅郎唇颊๐润泽，线条柔和，似有破晓微光；斜眉淡扫，落墨入眸，笑愁皆如青峰隐于薄雾；身材颀เ长清瘦，直挺似清竹，毫无倦怠之气，即使不言不语，沉然独立于一旁，也能引得众人瞩目。
若以“龙章凤姿，面如冠玉”形容，则是丝毫不显过分的。
最重要的是，他到哪里都是笑的，仿佛只要一架琴、一卷书，世上就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悲伤。
卞岚曾经认真思考过一个ฐ问题。
如果哪日七皇子倒了台，他们四个被集体卖到青楼去，他可以在柜台帮忙算账，韩及可以教老鸨如何开设分店，一路扩大规模占领ๆ全国，李重桑只需搭个台子就能开腔唱戏，而傅少容，绝对是挂上红牌等大爷们抛银子宠幸的那一个。
想到此处，卞岚自觉心虚，偷偷瞄了一眼对面的人，结果被扑面而来的罪恶感呛得干咳连连，连忙抓起一块红豆糕咬下。
“整日吃这么甜的东西，怎么不见你长胖？”他盯着那缺了一口的红豆糕，奇怪道，“府里的厨娘天天给你做点心，她家丫头跟着偷吃，却胖得跟个球一样。”
……
“你整日打理钱财，府里一半的库银都要过你的手，不也沦落得这般清苦？”
“我，我清苦是因为……我两袖清风！”
卞岚差点撩起袖子掀桌，看到傅少容笑盈盈的眼睛，愣了半晌，忍不住也跟着乐了。他嘻嘻哈哈半天，啃两ä口糕点，口齿不清地道：“少容，我有个ฐ坏极了的消เ息要告诉你。”
“你说。”
“阿重昨夜醉酒，脑子抽风，抱着一棵枯树狂嚎了大半夜，死活不肯放手，一大早起来病得上吐下泻。大夫刚ธ才来看过，骂了整整一炷香，说不躺到入秋不能ม起来。”
“我知道啊。”
“你知道！”卞岚一掌拍在桌上，“知道了还这么淡定？”
傅少容点头。
“晚，晚上可是有宴席的啊！他们，他们找到代替的人了？”
又摇头。
“那谁去？”
“我。”
半块红豆糕顿时掉在桌上。卞岚惊得合不拢嘴：“你不是怕污了琴，宁死都不卖艺的么？”
卞岚之所以如此惊讶，是有一段缘故在里头的。
当年七皇子不太懂事，养了一溜儿门客全当戏子使。傅少容善琴，便逼他在大殿上奏琴悦人，推拒再三，仍不得免。傅郎本是个谦和知礼ึ的人，性子一来居然也敢犯上，当着全殿宾客的面就把玄木凤尾琴砸了个粉碎，换来了平生第一个巴掌。
那一巴掌下去，卞岚的固有观念被彻底颠覆——原来傅郎纤弱的身板里竟藏着这么一副铮铮傲骨！果然人不可貌相！卞岚肃然起敬，再也不敢以偷捏他的脸为ฦ乐。
想不到这么快就转性了？
傅少容摆了摆手，笑道：“合奏的若是其他人，我恐怕十分不愿，可期成毕竟不同。方才他来找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打住，让我先猜。”
一张披着忠犬皮的狐狸脸飘到了卞岚眼前。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傅少容提到的“期成”，乃是韩及的表字。大名鼎鼎的韩及韩大公子在找借口方แ面堪称半仙，而且往往越是瞎编乱造，越有说服力。卞岚一度认为，若是有朝一日韩大公子的魂魄被勾去了地府，只要能逮着阎王唠上半天嗑，他就能ม把自己说活。卞岚对此十分不服，故而每次逮到机会都要挑战一下。
他清了两下嗓子，作出循循善诱的语气，严肃道：“我们殿下与九皇子结盟已久，是为刎æ颈่挚交。挚友设宴款待，手下的门客却摆着架子闭门不出，实在很影响殿下的诚意。恳请傅郎以大局为重，抛却旧时恩怨，出山一趟吧。”
傅少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卞岚一头栽到案上，磕得牙疼。
“期成说的……倒没有那么เ冠冕堂皇。”傅少容浅浅一笑，“这支《涧水寒烟》是他倾心所作。论及琴箫，属我与他和得最好。我虽惜琴，可琴演一次并不会毁；他却惜曲，随意找个人合奏，稍有不慎便毁了。我以为，好曲值千金，毁不得。”
卞岚整个傻住。
这话听上去不但很有逻辑，还很诗意。傅少容说得认真，他却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正所谓算账算不赢卞岚，骗人骗不过韩及。韩大公子的心眼有十八道弯，他要哄一个ฐ人，必会先摸清对方的性子，寻一个最贴心的理由，再用面不改色的扯谎实力说出口。卞岚几次心存防备，仍旧被坑，更不用说傅少容这样一根筋的心思。
韩及哄起他来，简单得跟哄小媳妇儿似的。
比方说，他平日里最爱与傅少容合奏，却从不请他上殿，司鸿凌若提了过分的要求，还会主ว动挡回去。傅少容则是个重情谊的人，记下了恩情一定要还，那ว执拗劲儿怕是十头牛也拉不住。
卞岚暗想，傅郎这性子幸亏是生在了王府，要是不慎走丢了，光凭他的美貌和善心，不出几日就会被卖到青楼去剥干净衣服替人数钱。
想到青楼，卞岚不禁诗性大发，即兴作诗一首，抑扬顿挫地念道：“门客殿前常献艺，娈่童帐下常卖身，才胜侍郎貌胜妓，问君该往何处去，问君该往…何处…去……”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已然面色酡红，攥着衣角，耳根烫得像要烧起来。
待卞岚反应过来，只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
府中关于傅少容以色事主、承欢床榻的谣言由来已久，他这么一通瞎扯，倒像在影射什么。傅少容素来面子薄，被他弄得又羞又窘、坐立不安。
“兰兰兰章，我我我我我我不过随口乱说，你切莫当真！”
卞岚下意识去拍傅少容的肩膀，刚触到衣料边缘，却被一下子用力拍开了。他盯着被拍痛的手背，愣了好一会儿，又想再扇自己一个耳光。
傅郎自小忌讳男人的触碰，反应时常过激。他从前倒是记得，刚才一时心急，竟忘了还有这样的禁忌。
给这么莫名其妙地一闹，露台上的气氛不免尴尬。
傅少容掩面轻咳，待潮红褪去了一些，便挥手示意无妨。卞岚本想咧嘴赔个笑，无奈半边脸僵硬无比，笑了个奇形怪状，只好偏过头，假装对着一池秋水发痴。
“我没事的。”
许久之后，傅少容用温和的声音说：“小岚爱开玩笑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怎么会往心里去呢？”
说罢，将桌上一只盛着桂花糕的浅碟推近了些：“还是热的，吃一点吧。”
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尖，幽然如梦。
卞岚回头看了一眼碟子，险些泪如雨下。嘴角抽搐两记，还是横心拿了一块桂花糕。
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要忍，要忍。
他家傅郎最是心软，看不得别人难受，哪怕别人失礼在先，还常常是他反过来安慰。而安慰的方法也只有一样，就是请人吃桂花糕。
卞岚与他最为亲近，性子又大大咧咧，犯下过不少错事，故而已经吃遍了十里八乡所有铺子卖的桂花糕，最近正在研究如何劝说府里的厨娘换个配方，好做出新口味，拯救自己下半生的幸福。
但同样的，傅少容喜欢桂花糕的理由，整座王府也只有卞岚一个人知道。
卞岚用胳ฑ膊垫着下巴，歪着头问：“这么多年，还是吃不厌吗？”
——他怎能ม毫无戒心，仅仅一份糕点，就把所有的弱点暴露在外人面前？
“别总记着那点恩情了。”卞岚嘟็囔道，“不是早用命还了吗？”
傅少容笑着摇头。
墨黑的发丝顺着肩膀滑落，覆在素衣暗纹上。前襟斜梅数点，非花非雪。
“还是要记在心上。”他像在对自己说话，温和而决然，“总像是……还不完似的。”
渡者恩，行者劫。
只是相逢一擦肩，尘隙落满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