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府中要设宴款待九皇子，杂役们捧着盘子四处瞎跑，人声嘈杂，连一向闲人免入的景畅ม园也烦躁起来。几位公子见状，纷纷跑得没了影儿，各自寻一处清净的地方躲了起来。
“小岚。”
夏绯衣进门的时候，司鸿豫已在热水里泡得昏昏欲睡。
肩膀被狠狠拧了一把，司鸿豫吃痛，倒抽了口气。
小太子披着火红的狐裘立在那儿，一双吊眼细细眯起，半笑不笑地打量了司鸿豫和九儿片刻。那神情骄纵、气焰凌云的样子，好似能在身后化出龙飞凤舞的“嚣张”二字来。
小太子笑嘻嘻地踱步上前，避开血渍，绕着两人走了一圈，还不忘顺势踢九儿一脚，故作诧异：“这贱胚子那么เ有出息，敢行刺你？”
原本，他并不能活到现在。
幸好这时，栾北皇帝的第十个孩子出生了。
于是又很不客气地添了一杯：“兰章何时来的？”
“倒是不久。”傅少容指指那架七弦，有些不好意思，“许久不曾在殿上奏琴了。以前总觉得琴到了殿上，声音会与平时不同，若不提前试试音色，只怕晚上要失水准。”
韩及一脸受宠若惊：“我那ว曲子……你肯降格陪我胡闹一回，已是千恩万谢了。”
傅少容却认真道：“期成莫要自谦。听曲识人心可不是空谈。你心怀明君、志在天下，亦有长久执念。这样寄托了本心的曲子，自然要校稳了音准，好生对待。”
闲来无事写成的曲子被名家如此看重，仿佛初学之作被贴在学堂上专供夫子瞻仰。韩及越发不好意思，连声道：“折煞折煞。从你的《乐闻集》里随意拣一篇出来，也胜过它十个八个ฐ品阶，哪里值得用心至此？”
“……《乐闻集》？”
突然听到这三个字，傅少容怔了一怔，颤声道：“那本集子……仍是在吗？”
《乐闻集》，是一本记录曲谱的册子。
长久以来，他弹琴全凭心意，很少学别的门客那般附庸风雅地弄些集子，唯一有过的一本就是《乐闻集》。当年司鸿凌初遭废黜，凤离东宫，人心崩散，曾有那么一段最为落魄的时候，身旁้只剩他一人不离不弃地相陪。那年傅少容不过十八，又是个家养文客，帮不了别的忙，怀里只一架玄木凤尾琴，便日夜奏琴，为司鸿豫纾解心中郁结。
等难捱的时节过去之后，司鸿凌念其衷情，命人将那些曲子一一记谱，编制成册，存放在折兰居的书房里，取名乐闻。
在傅少容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司鸿凌做过最重情谊的一件事了。
再次封王之后，司鸿凌广招贤士，意图重展大业。为了抹去当年耻辱的痕迹，这本《乐闻集》连同当时的许多东西一起，都被司鸿凌下令销毁了。
那一摞半人高的杂物焚烧起耀眼的火光，散发出令人厌恶的焦臭味道。
傅少容就站在一旁看着，浓烟里，司鸿凌的笑容扭曲而痴狂。他发觉自己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却不是为了那ว本集子。曲无定势，今天烧了，明天抚袖重弹，又是一曲新声。但他分明看见，在时间面前，连人心也成了一种毫无定势的东西。
曾经倾力而为付出过的，被视作患难扶助的恩情，时间一长，褪去了颜色，反倒被划作了耻辱的痕迹，要千方百计地根除。
他很难过。
甚至到了今天，他还是不能谅解司鸿凌当年做出的选择。
“原本是要丢弃的，幸好被我捡了回来。那么เ好的东西，殿下倒也舍得。”韩及冷冷地哼了一声，“患得患失，无暇为计，满心只记挂着荣辱、胜败、颜面，如何能ม成大事？你那本集子于他而言，决不仅仅是一本集子，日后……他会明白的。”
傅少容摇了摇头。
又有何用呢？时过境迁，人都已经变了，过往的故事提起来，也不过徒增惘然。
司鸿凌一生中最为落魄潦倒的时候，环顾四周只得他一人相伴，自然会觉得珍惜。如今宠姬在怀，权势在望，眼里纳了整个天下，燃起的火焰再也无法平息，早已不允许他再作为一个友人的身份出现了。
“以前，我还能算是殿下的挚友。”傅少容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只能算是一件器物了，比如……一架娱人的琴，或者……一卷记着密文的书。”
韩及的目光一直游走在扇面字画上，听到此处才收了扇子，转头看他：“兰章，这么เ多年，你一直为了殿下而活，他将你看作什么，你便觉得自己้是什么เ。人人都赞你忠诚，你可曾想过，如果哪一天你离开了殿下，会变成怎样？”
“……怎么会没想过？”
被暮光染得辉煌华贵的殿堂，来来往往的锦衣侍女，当一切成了空，就只剩下繁华褪去、一室清贫的景象。他本就是从一无所有中活到เ了现在的，又怎会害怕失去这些本不属于他的水月虚华？
“殿下夺嫡失手，我就还是从前那ว个无依无靠的傅少容，生死任人宰割。殿下得了皇位，我就混迹于百官之中，与后起之秀争夺朝堂一席之ใ地。”
傅少容对韩及淡淡一笑。
“不论结局如何，都无需奢求太多。我只要太学院中一间书室，每日陪着小世子读书便可。”
韩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明智而敛心，霜锋雪刃而藏于鞘，你这样的人，我最喜欢。”
傅少容极少参加府中ณ宴会，偶有几次也被人声鼎沸的场面弄得头昏脑涨，早早退席了事。今日他接了表演，不能中途离场，开席后努力熬了一个ฐ时辰，已被满屋酒气熏得呼吸不畅，只好可怜巴巴๒地望向卞岚。
卞小公子见他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于心不忍，立刻自甘奉献，当了个人形支架替他撑着。
旁边的李重桑是个重症病号，本应在床上乖乖躺着，但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他提前三天就打探好了酒目，今晚若不来喝，恐怕要直奔阎王殿，故而不修边幅地裹着被子出了席。可惜自视太高，中途果然体力不济，也靠在卞岚身上借力。
韩及见状，不动声色地把垫子往旁边挪了挪，顾自坐在一边斟ต酒剥蟹。
他有忌口，拈了根筷子专心致志地往外面挑蒜泥，偶尔用余光瞟一眼卞岚，眼睁睁看着他被生生挤成了个烂柿子，完全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
卞岚被夹在当中，动弹不得，狠狠瞪了韩及一眼。
韩及回以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举杯到เ空中虚碰一记，很是惬意地饮尽了，气得那人头顶冒起一阵青烟。
金石阁内灯火通明，丝竹迷乱。往来宾客皆是觥筹交错，一片杯盘狼藉。
吃喝尽兴本是好事，但加演的节目似乎不太妙。两位皇子的门客纷纷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主ว子，有几个平日骄纵惯了，拿捏不住分寸，反倒惹了事端。
先是有书生喝得满心激昂，急于表达忠诚，竟伏于大殿正中吟了一首出格的颂德诗，暗示七皇子将要黄袍加身，荣登帝ຓ位。这马屁私下拍拍可以，拿到台面上说明显过了头。司鸿凌脸色骤变，命人将那书生缝上口拖到殿外，罚跪一晚，好生醒醒酒意。
后面的人琢磨着颂โ德的不行，须来些性情中的，便一边观赏舞娘起舞，一边口题淫诗。词句极尽挑逗，比烟花巷子的穷书生都要露骨几分。司鸿凌嫌他过于伤风败俗，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棍。九皇子司鸿延正值青春年少，被这等下流货色一搅，浑身烦躁，坐立不安。
司鸿凌也不知今夜到เ底哪里不对，宴席还未过半，已经状况百出，总感觉后面要出事，赶紧吩咐傅少容和韩及献曲，为九皇子净耳。
正好傅少容也快熬不下去了，这命令仿佛狱中获释，他与韩及对望一眼，长舒了口气。
琴弦一拨，有亘古遥响幽转而来。杯盘之声纷纷消失，殿堂内重归安静。又有箫声横空翩至，由á急入缓，由响渐轻，恍如空谷闲云，竹林笼纱。
琴箫交相呼应，正描绘了一幅满月之下烟波瀚缈、冷雾清散的美景。
曲至中段，殿内之人正当静听，殿外忽然起了异常的骚动。
“五……五殿下到！”
“五殿下到！”
仆役们慌乱ກ的叫喊从门外传来，字字打岔，两三声颤成一团。
几乎与此同时，金石阁大门被猛地推开！
司鸿豫大步跨过门槛，腰际帛带肆意飞扬，暗青的衣袍在翻涌的夜风里剌剌作响。他负手而立，环视全场，笑意和眼神一样凌厉，明明白白地宣告着——来者不善。
通报的下人跑得比正主还慢，追在后头一时刹不住脚，被门槛绊了个七荤八素。
开门的一瞬间，殿内热络的空气被抽得干干净净，气氛一下子凝到冰点，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一切安静下来时，琴弦犹在轻颤，乐声幽微，回荡在梁柱之间。傅少容按住琴弦，宽袖一拂，覆盖了整张琴面。韩及也及时收箫，背手后退了一步。
他们的位置在殿阶下方，不但离门很远，还被廊柱挡去了大半，并不显眼。傅少容坐在琴后，目光打量着那位声名显赫的不速之客，看他周身气场压迫，令人心慌不安，不由á皱起了眉头。
跪坐在大殿两侧的门客个个低头屏息，一时耳畔只剩ທ风声倒灌的嚣响。
正席上的二位被杀了个ฐ措手不及。
跟这一位相比，方才那些不顺心的小意外简直都称得上赏心悦目了。二人两ä厢对望，脸色难看至极。司鸿凌今晚做东，自然不能在弟弟面前怯了场，于是一甩衣袖，掀帘而出。
两人一齐下了台阶，行至门口相迎。
司鸿凌原想省去揖拜之ใ礼，司鸿豫却一副雍容自若的模样，显然是等着受礼。他只好清清喉咙，躬身唤道：“见过五哥。”
九皇子便也跟着行礼。
司鸿豫不紧不慢，先示意侍女关上阁门，再仔细整理了一番领襟和袖口，这才慢吞吞地请他们起身。两人憋着怒气，险些黑了脸。
司鸿凌不好在门客面前失仪，干笑道：“五哥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司鸿豫大方回答：“听闻七弟雅兴颇高，夜夜笙歌，我特地来碰碰运气，不知能否讨杯好酒喝？”
“五哥赏脸，自然不胜荣幸。”司鸿凌立即开始扯鬼话，一边将司鸿豫往正席上带，一边热情地假笑，“正巧，七弟刚ธ得了南疆的落花青梅酒，还未开坛。五哥既然为ฦ酒而来，今晚务必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你来我往，都藏了捅刀子的心在台面上装ณ客套。韩及看得实在好玩，忍不住嗤笑出声。
殿堂内本就安静，这一声嗤笑竟显得十分刺๐耳，连同里头饱含的不屑一起飘进了司鸿豫的耳朵。司鸿豫面色一沉，凛冽如刀的目光直朝角落射来。
韩及把玩着长箫流苏，抬眸回望，一双厉目深如潭渊，毫无惧色。
司鸿豫盯着他，对身旁้的司鸿凌说：“你养的门客，胆子倒是够大。”
“蝼蚁之胆，殿下谬赞。”韩及哈哈两声，以长萧指了指正席，“喝酒要紧ู，殿下上座，上座。”
司鸿豫冷笑一声，正要回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韩及身旁的琴台，一刹那突然像被什么牵扯住，再也挪不动半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แ向，目光变得震惊而贪婪，神情紧张，好像一只在视线范围内发现了猎物的野兽。
察觉到陌生而犀利的注视，傅少容有些惊惶。
他左顾右盼，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并没有发现什么เ奇怪的东西，忍不住就疑惑地看向了司鸿豫。烛火轻闪，那双翦水瞳眸狠狠地撞进了司鸿豫心肉里，撞得他呼吸彻底凌乱。
“你……”
他指着傅少容，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忘记？八年来的每一个深夜，只要看见这双清水盈盈的眼睛，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情欲蹿升，失去控制ๆ，轻而易举ะ地被牵走了魂魄。
这一张脸，竟和梦中少年有九分相似！
——不，不是相似！这就是少年长大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