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เ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地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和工作服为她搭建临ภ时茅厕地小彭一点也不狼狈。非常浪漫。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เ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ะ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เ多年，怎么เ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ร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地，是我小环嫂子。”
“你不也五迷三道？”张俭突然说，微微一笑。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你是怎么เ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ກ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地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ฦ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แ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地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ว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ม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ะ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ม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å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ฐ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ຘ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ฑ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เ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子糖呀？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饿不死。原来他早ຉ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ฐ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奶头，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ไ谋……他有吗？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