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แ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行动起来不像一般大个子人那样松散，他的头、他的脸比例十分得当。他把麻袋抱了起来，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他抱着她，从乌ไ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ใ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๐，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们发出的嘎嘎笑声。然后她给抱进了一座院子。从白色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ฐ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个很好的人家。进了一扇门，就像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很快昏睡过去。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口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口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很好看。男ç子汉的那种好看。不仅如此，他半闭地眼睛好看极了。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后……他又把她抱了起来。搁在炕上……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多鹤总是专心专意地想着张俭，她能感到他赴约了，很准时，骆驼一般疲惫、不在乎人类奴役地眼睛就在她面前。对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准时赴约。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ว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ä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ว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黑子哼哼哼地转头向坡下左边一条路走。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ว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ຉ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ไ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ม推小石一把。
小彭想着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争夺多鹤，还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为了多鹤多少次明里暗里诅咒过他。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ฐ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一直到对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给多鹤建造临时厕所。后来也不往楼顶ะ边缘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鹤身下一挡，就了事。好在没吃没喝，这件窘事七八个小时才发生一次。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张俭继续对小环和多鹤呵斥：“都回家去！凑热闹！不出点事儿都不高兴！”人们又相互递悄悄话：“听听，还是出了事吧？”
“务农不耽误她当五好战士就行。”小环收到了丫头寄来的“五好战士”金属证章，给楼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鹤面前。多鹤不声不响地听小环讲“五好战士”是如何大的一个功臣。眼巴๒巴看着小环把证章拿走。第二天，小环发现证章被别在多鹤的枕头上。
这是个天天翻出无数谜底的大时代。楼上地一个邻๑居家里突然闯来一群红卫兵，揭了这家的谜底：台湾的潜藏特务，天天收听台湾广播。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也被揭了谜底：在她做工人阶级的妻子之ใ前曾经是国民党连长地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学里，原来一个教师正经人似的，红卫兵们稍微一追究，发现他是个漏划右派。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ç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iaoxiao)แ人家，啊？”
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ฐ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แ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แ。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地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ว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ว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地，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地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ล断ษ。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地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地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地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ม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ฐ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ศ。这楼上谁家来煤ศ，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ศ。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地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ศ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我的‘爿’！赔我‘爿’！”二孩喊着。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เ。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ว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ฐ三十多岁的秃顶ะ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เ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ว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เ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两人正要出门，又像失落了什么在身后，都在门口停住。
张俭把她的纽扣解开，嘴巴顶住她的下巴。正是这种随时出现敌情的地方แ让他浑身着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他的感觉又打了一下秋千。这回是下腹的深处。他存心让自己活受罪，让下腹深处荡起的秋千越悬越高，就越来越让他灵魂出窍。他觉得整个人都荡起秋千来。这受的是什么罪？天堂般的罪。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那个ฐ躺在路边生孩子的阿纹。阿纹长发披散，脸色如蜡，嘴唇煞白，就这样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两条血淋淋的腿，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血孩子。她是走着走着就完成了分娩的。婴儿眼看着就不动了，长长的脐เ带打了好几个弯，瓜蔓一般连着未熟的瓜。阿纹不要人们靠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别过来！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跟上！别ี杀我——我还没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的手掌满是血污，向人们一下一下地挥舞，要从她身边过去很久人们才悟到，她那龇牙咧嘴原来是笑容。她笑着向人们讨饶：“别杀了我，我还没有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头，一上一下地挥动，给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她自个儿跑丢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咱家不舒坦也是个ฐ家。再不合适也是她家。她出了这个家活得了吗？到处抓美蒋特务、日本间谍、反动派！我们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来各屋查，厕所茅坑都查。你让她上哪儿去？”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子。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马上又去照ั她裆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