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谈话！”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๐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เ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地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一天了吗？”
“偏不！”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ฦ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地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ว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เ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多鹤赶紧四面张望，被搬上来的一大桶水已经给喝光了。
她的脸红透了。脖子也红透了。
楼上四层看台上层趴着的邻居看着张俭慢慢站起来，头晕眼花地站了一会儿，又老腰老腿地朝楼梯口走去。楼梯口的几十辆自行车和这楼一样破旧ງ了，他碰翻了它们时，声响像是倒塌了一堆废铁。张师傅没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车。慢慢上楼去了。他对迎到二楼地孩子妈和孩子的小姨说：“都跑出来干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头生病住院了吗？”
“看把张师傅愁老了……”
“她不是要飞飞机吗？成务农的兵了？”
二孩像是多了个心眼。把姐姐的信反复看，每封信读好多遍，想读出谜底来。
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ฦ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๐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ศ店地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ງ铁桶装上了煤。
“谁买你的丫ฑ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把‘爿’放下！”丫头边追边喊。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地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搽粉吧？”一个ฐ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เ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四个ฐ多月前，她在俱乐部ຖ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地。他那ว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地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๐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ๆ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ว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å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天渐渐暗了。
张俭把多鹤抱到最靠门的课桌上多鹤轻声说不行不行，门房离那么เ近，可以看见。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ฐ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ใ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ว些脚๐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ฐ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ณ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ฐ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ฐ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๐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ຉ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油布下装的全是西瓜。孩子们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鹤在内的七八个人的屋顶和铺盖。这时多鹤才明白火车为什么เ到了那一段减速：它刚刚通过了一段被雨水冲垮正在修复的路段。多鹤伏卧在西瓜上，身体左右滚动，从油布缝隙看见修路工ื地灯火通明。张俭在早ຉ晨看着她时想干什么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体。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她在他身后打开窗子，他就是不回头。她看他什么时候回头。终于不行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两米的距离，嘴唇已经亲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后一次。
西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大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á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磨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她伏在一个个ฐ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土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你在哪儿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儿。”
“小环，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多鹤要把肚子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ฐ个制服！他们都会像丫头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多鹤立刻不叫了。
“噢。”二孩妈使劲盯着干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儿媳请您去家里看看孙子呢”，可干部同志两片嘴唇合上了。
“我能给她带孩子！”二孩妈说。
“一边儿去！”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ธ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ฐ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和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ว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ฐ。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
“钢厂有人贴小彭的大字报。要把他轰下台，说他‘自专’。”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张俭没声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ณ，小环听出了絮叨：好个毬啊好！这年头有好人当官的没有？你老娘们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环想，他还比自己小三岁呢。心里已经絮叨上了。那种对什么都不信，对什么都败了胃口地人，才会像他这样满心絮叨。
“你听明白了吗？小彭那ว小子一下台，准保就好了。”小环说。让那两ä个卫兵疑惑地交换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让他对一切都败了的胃口好起来。
他“哼哼”一笑。听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怎样好起来。
多鹤似乎一直处在辨认中。小环想，他留在多鹤记忆里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样子，而是更早ຉ，是他跟她钻小树林、翻小学校墙头的样子，是在俱乐部舞台后面那些布景里地样子。现在的张俭，恐怕只有她小环一个人不嫌弃了。
小环慢慢站起身，身上骨节开始这儿那儿地响。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别ี省着，说不定还能来看你，再给你捎，啊？”
她向一个ฐ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情的七月太阳里去。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地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เ了这对冤家？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人都各看各的风景。车子开出去五六站了，小环问多鹤。张俭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
小环从多鹤的宁静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让他俩单独待了那一会儿是对的。张俭命里的一部分是多鹤地，没有小环在的时候，属于多鹤的那个ฐ张俭才会活过来。
她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人一整天只吃了几个干馒头。多鹤赶紧ู进厨房，下了两碗挂面。多鹤非常宁静，比去之前安详多了。两人一定讲了什么。两个谁也不要、谁也不疼的人相互说了句什么重要的话，让多鹤如此宁静？
小环把多鹤跟张俭留แ在身后，自己出去，走进了阳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声音叫喊。多鹤和他之ใ间隔着几十排板凳和一个卫兵。用她那种外人听起来很费劲的话说了一句话。她得压过知了地叫喊，所以她这句话也是喊出来地。她让他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想着她，她也会在同一时刻想着他。他和她在那ว一刻专心专意地看着心里想出来地对方，这样，他们每天晚上的九点，就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