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๐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๐，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ว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ງ。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地凳子让彭主ว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ณ色地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ณ。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๐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ฐ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ກ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地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地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ฐ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小彭那ว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ถ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地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你给我补一补吧。”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地。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就是说，心变了？
天大的冤枉！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เ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ฐ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ว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她醒来已๐是早晨。两ä个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ไ。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ว个男ç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张俭一旦拿出主意来就没商量了。第二天他进了家门。多鹤上来给他解鞋带，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说了：他们下月搬家。小环问，搬哪儿去？搬得远了。比哈尔滨还远？远。到底是哪儿？工段里没一个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儿，就告诉说是长江南边一个城市。去那儿干吗？工厂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儿。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多鹤知道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ฦ她。两年多来她能ม听懂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鸡喂喂”、“多鹤煤坯干了吗”之类的话。这种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个ฐ词，后面一整条句子都错过去了。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ฑ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ฐ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ว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๙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ไ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ม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ณ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๙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เ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เ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ถ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ณ那个ฐ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ว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