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ฐ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ถ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ฐ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ว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突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ฐ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地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嚎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强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ฐ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这……给你吧。”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â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她想她的话有那ว么难懂吗？她会不会把句子讲颠倒了？她硬硬头皮又问了一次，这次换了一种句法。
护士抽了血，拿了一个硬皮夹子，上面铺着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要填的项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多鹤拿起笔，又放下。不知为什么，她哭起来。填什么也不准确。代浪村的家是多鹤唯一记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从那ว一刻๑起，这些项目就没法填了。从那颗手榴弹落在妈妈、弟弟、妹妹身边之后，她怎么填写“家庭成员”？从张俭把她丢弃在江边礁石上，从她的因为没人吮吸而胀成两只铁球，从她断了跟丫ฑ头之间的私密对话，她两臂间空着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员”四个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读、最不愿去理解的四个字——四个中国、日本共用的字。
小环怕大孩吓着，把他抱得紧紧的，退到小屋门口。不久ื多鹤把张俭就打到了过道，张俭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后踉跄了老远。那ว把铁锅铲给踢过来踢过去，叮叮当当敲着地面。
多鹤松开张俭。张俭跟她强词夺理，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回来还生这么大气！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现在个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还没起床，都瞪眼听着两ä个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
他眼睛看着丫头的脚，说：“多鹤，咱家是中国人。”丫头穿一双白色的布凉鞋，多鹤做的鞋面小环纳的鞋底。白布凉鞋外面露着丫头干干净净的脚指甲â。这一座城也找不着这样的白布凉鞋和粉白透亮的脚指甲。
他就那么เ站着，站在她一双黑眼睛前，让自己的念头吓一跳：我会娶她？！我是喜爱她的？！
“行，听你的，有什么เ都说出来……”小环说。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怀孕了我。”多鹤说。她的句子只有他们家三个ฐ人听着不别扭。
“这回多鹤肚子再大起来，邻居可要起疑心了：怎么又没见小姨子的男ç人来，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环说。
多鹤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边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她“噼噼啪啪”抽打的声音在院子砖墙砖地上直起回音。
二孩妈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后面说：“他这个妹子是个哑巴！”她说着便咧开嘴直乐。你把她当成说笑话也行。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ว么老实。“春美是咱中ณ国人的名字吗？”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下崽的吧？”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ฐ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แ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二孩说。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ฑ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า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ถ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ç孩地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เ也恨得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เ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地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ç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地？”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地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ม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ä三里之ใ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ฐ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地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sui)，他小彭还指望钢๐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地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ฐ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ฐ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地土豆、被虫蛀成网子地白菜。菜场地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ฦ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地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地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地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ฐ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ฐ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地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ฐ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ä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地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地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地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ณ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ใ堂的电å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ว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ฐ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ๆ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ฦ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เ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