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เ爱干净,也省点衣裳๙。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三个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多鹤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乐,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举ะ起来:“新手表!上海ร牌!你们怎么都看不见?!”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闭了手电!”
多鹤说她要去丫ฑ头的学校,丫头把雨靴雨伞落在学校了,她去帮她找回来。小环呢?小环在罚丫头站呢,抽不开身。
她也侧过脸,她的左半个脸颊被他看伤了似的,有一点不适。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ธ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ณ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ງ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ฐ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ງ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๐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เ,就吃什么。
小环头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自得地、美味地抽起来。抽了一根烟,她长叹一声。接着她不着边际地说起女人都是很贱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里,这女人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何况不止肌肤之ใ亲,还生了一窝他的孩子!她不承认她把命给了你也没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张俭听进去了。小环的话有三分道理。小环大事不糊涂。
“辞了谁养活这一大家子?”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ณ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组长挣那一把血汗钱?孩子个ฐ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头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认识了她的身体?他没有看她就关了灯。屋子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她就是一条瘦小的黑影。头显得很大,她的头发厚得出奇。虽然头发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识的黑头发,是异类的、蛮夷的黑头发。蛮夷男ç人们杀人放火,剩ທ下这个孤零零的女人就是这样一条细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来越高大。黑暗让高大的东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个杀人放火者的巨เ大黑影。她哭起来,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没有对她蛮夷,手脚并不重,只是动作得毫无兴趣。动作很有效率,但绝对无所谓。她哭得越发痛,细小的黑影抖动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条豆虫似的。他蛮夷起来,在发抖的黑影上杀人放火。
丫头的声音使张俭猛醒过来。丫ฑ头在和多鹤说话,说她不要穿“丸ฤ不斯”(日语:onepiece,连衣裙)。多鹤说:要穿“丸不斯”。张俭发现“丸不斯”原来就是一件花布连衣裙ำ。他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两个ฐ人一直以来的对话?时而会半句中ณ国话夹一个日本词。这么奇怪的语言,讲到外面去会怎么เ样?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ฐ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ฐ孩子,她觉得她已๐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ว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ณ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二孩咬咬牙,可别让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她是可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ฐ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二孩已๐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ศ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า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ฐ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地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地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ฐ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地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ถ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地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า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เ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地。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地钢๐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地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ດ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ต运钢๐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ศ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ณ着万般不在乎ๆ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เ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๐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地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ຉ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地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