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风声停了,啜泣或者还有呼叫都随之消失。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被吸干了似的,万籁俱寂。同时,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寂静中黑暗已๐经合拢。黑暗漫布得均匀辽阔,无边无际。
我在黑暗中浮ด游,任意东西,仿佛乘风飘荡,开始还见些星光,一团团或者一块块,流萤般飞走。慢慢地我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儿光亮,没有颠簸,身轻如流如空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间,令人昏眩。时间呢?这时我开始想到เ,那不过是思想的速度,是意义所需的过程……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闷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说我。
你正在写你那篇小说,标题是:众生。但这时候那个人正朝你走来,带着有关你父亲的消เ息。
阳光,曾经从敞开的门中ณ,落在你近旁้,然后不知不觉在地上转了一个ฐ弧,像一把折扇那样收拢,在门脚๐下收拢成一条线,退出门去。
“湖上,湖上是不是出了什么เ事?”
“死了个ฐ人。”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怎么都可以。”他对她说。
女人说不出话来。肯定和否定,不是这么简单的逻辑。
生人来,就大喊大叫。女孩赶忙把狗搂在怀里,男孩在树上问:是你喊我太爷爷吗?老人就又说了一遍那个ฐ名字。两个孩子齐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太爷爷。老人惟恐弄错,又问一句:你们的太爷爷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说不是,又说:我们的太爷爷是专门给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还活着。两个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还有那ว只狗。老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前,石头围成的院墙高不过人,茅屋三间,柴门虚掩。两个ฐ孩子推门跑进去,喊着:太爷爷,有人找你!老人也走进门,身上发一些颤抖,见院里依然晾满了草药。
老大夫也是须发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铡刀,掸掸身上的草末子,让那两个ฐ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你先吃饭去。”
男的退回到เ床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什么你说?”我问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路说:“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转向世启和我,说:“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对老孟说:“我不傻,是吧老孟?”
我“哼!”一声,看着他的枪。阿冬一点都不笨,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可惜十叔讲的故事我也听过呀,可惜呀。”
“是神话的。”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เ叫外汇?”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เ难得,国家兴许能ม接收咱们这个ฐ厂子……”
城市在远处喧嚣。这儿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儿童运动场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她坐在秋风里,正用牙咬开发卡,把一缕散开的白发拢向脑后;宽松的袖口落到了肘弯里,露出了枯干的胳臂。
活着。“为了离开,为了不再回来。”我说。那也是真话,如今我已๐心如死灰,再唤不起什么爱的情感。我宁愿去漂泊,让异国的水冲淡我的记忆,让他乡的风吹散我的忧郁。
“我也信。我是‘布衣草履’,可不是吗?一辈子穷命!”
算得坏命的宣称“灵验”,算得好命的发誓“不信”,似乎命运的好坏本是应该谦逊的事。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ฐ造反派戴个ฐ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ฦ她定是走错了地方แ。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和谐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เ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ฐ风雷激、云水怒的时代,一切都要变。
我坐在汽车上。我仍然觉得特别高兴。我的心里一片光明,耳边响着鸽子那悦耳的哨音。辉辉家养过两只灰脖子的鸽子,后来我们把它们埋在了小河边,还哭着为ฦ它们立了一个小石碑……“孙子!你骂谁呢?”“骂的就是你,孙子!”站在我身旁的那个ฐ小伙子正摩拳擦掌地朝他的“对手”挤过去。“算了,算了,”我说,并且一把拽住了那个小伙子的手,把他藏在了身后;就好像他是我的什么亲人似的。他还在朝他的“对手”叫骂,使劲掰着我的手,想要挣脱出去。然而我把他死死地挤在角落里,我无缘由地相信他会听我的话的;当然不能用呵斥、用鄙夷的目光,甚至不能用劝说……直到他不再挣扎了,直到เ我听不见了叫骂声。这时我才觉得有些难为情,悄悄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而那ว样一个鲁莽甚至野蛮的小伙子竟然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后,像大姑娘似的涨红了脸。下车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猛地升起一个愿望,我愿意和所有的人都谈谈心,即便是街上那些游荡着的“小玩闹”。周围的每一张脸都是慈善的、亲近的……噢,但愿我天天都像今天这么เ高兴吧!可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你到哪儿去了?”
老师忽然猜到เ了一件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学生——喉结鼓起来的男ç学生和胸前紧ู绷绷的女学生。他懂了应该怎样指挥。
“女同学的声音就是另一个样儿。”他说。仿佛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是什么也比是人强。”姥ณ姥说着从他的作业本上扯下了一张纸。“有个ฐ小孩儿长了一身毛,又上电影又上电视又上报纸又上无线电。听说大首长还接见,连爹妈都跟着沾光。这样的小孩儿还愁上不了重点小学?你周爷爷说,长尾巴的也行。可我真是记得你有个ฐ小尾巴来着,不长。”姥姥又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然后,她开始把扯下来的纸裁开。“你妈总想让你上重点小学,怕你跟坏孩子学了坏,怕你白天在家没人管出去惹祸,怕你将来考不上大学也得待业。还说你长得好,说不定将来能当电影演员呢!昨天来信又问你嗓子好不好……我问了,你周爷爷说,上重点小学要么得有后门儿,要么เ得是神童……”
明明看看姥姥发白的脸。也愣住了。他不明白姥姥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来是想让姥ณ姥高兴一下的。
是他喊的,后来他终于承认那ว是他喊的。
……我为自己的胆怯而羞愧,跳起来,辀过小河,冲向灰楼。如果有一颗罪恶的子弹穿透我的胸膛,后人还会唱起那支歌:五月的鲜ຒ花,开遍了原野……
她当时就是那么想的,那个穿着用从商店里买来的绿布做成的“军装ณ”的小姑娘。
……一个黑影把我扑倒,“别咬,小妹妹你别ี咬,是自己人。”
那声音粗犷又亲切。自己้人?我委屈地哭了,一半是因为有了“自己人”,一半是因为想起了妈妈大概正四处找我呢。“我死了吗?”我听见我低泣的声音。他“吭吭吭”地笑了,把我抱到墙根下,一股劲说:“真行,小妹妹你真行。”我多么เ愿意有一个ฐ大哥哥呀!可我没有,我只有一个ฐ右派的爸爸。妈妈只会叹气,弟弟妹妹还不懂得人生。我不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的胳膊真有劲,热乎乎的一股汗酸味……
“不是吹,干了这么多年工作,哪怕是一丁点小错儿,我老江也没出过。前三个是圈……”
“其实,多一个精神病人的选票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没想说出声。
“这是法律,姑娘!疯子和傻子都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老江一挥手,险些把票箱碰翻。
“我是说,反正不会影响选举结果。”
“可选票是有数的,多出一张来怎么向上边交待?后两个是叉……再说上边已经知道了。写个检查呗,我老江这辈子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小姑娘在每只船篷上都插上一面白色的纸帆。又一支船队下水了。
“它们要开到海里去了吧?”小姑娘仰起脸来问那个光着膀子的大汉。
大汉不言语,只顾低头重新า叠一只纸船。
小姑娘又站起来眺望。又一道彩虹漂去了,漂远了,不见了。
“开到เ海里去了。”小姑娘忽闪着梦一般的眼睛,小嘴张得圆圆的,打了个ฐ哈欠。
大汉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他只醉心于造船,似乎ๆ他相信河流会稳妥地安排小船的命运。这是个不会带孩子的父亲,要不就是个哑巴๒。
灰楼里传出李双江的歌声。在他常常溜下来的那个窗口,一个ฐ妇女正在晾尿布;在另一个ฐ他常常溜下来的窗口,坐着一个老人。“再见吧妈妈,假如我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我浑身发软地坐倒在草地上。他的妈妈如今陪伴着什么呢?
……他把一个装得厚厚的信封塞在我手里,“帮我寄封信好吗,小妹妹?”他说。“给谁的?”不知为ฦ什么我有些担心,十六岁少女的心在“突突”地跳了
。“给妈妈,我已๐经有半年没接到เ妈妈的信了,给她的信也寄不出去……”他趴在草地上,用长矛在地上挖着。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在竭力不让泪水流出,因为他的呼吸有些颤抖,许久许久不出声。“会有人照顾ุ你妈妈的,”我说。我是想安慰他。“没有,妈妈只有我一个,她盼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她身边去。”连星光也没有,乌云推迟了黎明,我们趴在草丛里,比每夜都呆得久。“她在小岛的岸边,每天织捕鱼网,网丝就象她的白发……你见过海ร吗?”“海是蔚蓝的?”“海经常变幻颜色。”“金色的海ร滩上有很多漂亮的贝壳吗?”“你爱吃螃蟹吗?我们那儿可多了。”“我有点怕,可我爱吃椰子。”“你见过木棉花吗?红得象火。”“海风呢?很清新,鼓起点点白帆,是吗?”“有时候也很凶猛,海ร浪也会吞没渔船……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解放前?”“不,他那只小船大小了,又不结实。”“你害怕过吗?”“你是说海?”“不,我是说‘红团’派向你射击的时候。”……灰黑色的夜雾在草地上飘荡,我们互相挨得近些,更近些。只有小河“叮叮冬冬”地流着,像我们的心声……楼上有人学蛙鸣,催他快些回去。天快亮了。他爬起来,背起那袋馒头,“如果我死了,妈妈最终会理解我的,她会为她的儿子感到เ骄傲的,”他说。他“哗啦哗啦”地淌过小河去。我把厚厚的信封贴在“突突”激跳的胸前。他正是少女心中那ว种为了理想献身的英雄。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像洪常青?卢嘉川ษ?还是像牛虻?
“注意,你想什么呢!”老江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知道你就得记错。”
“没错儿,前三个是圈。”我说。
“这回五个都是叉!”
跟五个ฐ都是目的效果一样。刚才有一个五个都是圈的。
“前三个ฐ是圈,后两个是叉。”老江那单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是说不唱票了吗?”我问。
“这不是在唱吗?”
“我是说公开唱票,向所有的选民。”
“不该你管的事你倒是挺能动脑แ筋,”老江哈了哈老花镜的镜片,用衣角擦着。
“让你干什么เ就干什么。精神病投票,你这漏子还嫌惹得小是怎么着?”
“你不在船帆上写几个ฐ字吗?”小姑娘对那个ฐ大汉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就写。”她趴在他背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原来他不是小姑娘的父亲。
“写什么?”
哦!大汉的声音就象唱机的速度突然变慢那样,暗哑、呆纯。他也不是哑巴๒。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又翘起手指数小船。“你干嘛老是叠五只呀?”她凑在大汉的耳边问。
“你五岁。”大汉说。
“它们开到海里去么?”
大汉不言语。
“不,海ร很远,纸叠的小船开不到。”我向对岸的小姑娘说。
小姑娘却不以为ฦ然地白了我一眼,那ว意思是:我问你了么เ?!然后,她又摇晃着大汉的胳膊:“是开到海里去了,是!”她撅起嘴,甚至要哭了。大汉低着的头终于点了点。
小姑娘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偎依在大汉膝旁,托着腮,望着河水。
“您不能ม糊弄她,孩子什么都当真呢。”
大汉向我仰起脸来。唔!我一脚险些踏进河里;他的眼神呆滞、阴冷得怕人,嘴边还挂着涎ๆ水。
电话铃响了。老江对着话筒“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地挂了电话。“事惹大啦!”他斜了我一眼,嘟囔着:“全知道了,试点,试出个ฐ疯子选举的点来!”
“是我干的,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我说。
“你承担又怎么样?这个ฐ试点归我负责。上边也是瞪着两眼说梦话呢,一定要把那张选票找出来,挽回影响。”
“怎么办?”
“实在没辙,随便找出一张来,就说是那个ฐ疯子的,妈的,反正都一样,活人别让尿憋死。喂,别发愣。前三个是圈,后两个ฐ是叉。”
我走进灰楼,走上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打倒刘邓陶”的墨迹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层粉写的骂人的话,证明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么时候改成家属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走进这座当年那么令我神往的楼里来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胳ฑ膊,想要趟过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丛里:“不,我不许!”“你!你不是卢嘉川,你是于永泽!”少女的秘密就这样泄露了。他紧ู紧ู地搂住我。我听话地在他怀里抽泣,咬他粗壮的胳膊:“‘红团’马上要总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ม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岛去,妈妈在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点头,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堵住哭声。我枕着他的胳膊,梦想着海ร……星星快要灭了,楼顶ะ上又传来催促他的咳嗽声……
昏暗深长的楼道两边交错地站着两排火炉,像是仪仗队,像是在
标榜那ว是一个家。我差点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亏楼道两ä头的玻璃窗早ຉ已荡然无存。我翻开选民登记册,敲着每只炉子旁้边的门。
“这是您的选民证,要认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我微笑着说。
“当然当然,这是党给我们的光荣权利。”选民微笑着说。
“这是您的选民证,光荣的权利要认真行使。”我微笑着说。
“这权利是党给的,来之ใ不易,当然当然。”选民微笑着说。
下回再有这差ๆ事,不如带一台录音机,把那几句话事先录好,到时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微笑怎么办呢?也许能ม用电针ฤ机?在针ฤ灸科见过那玩意。需要在颤动的肌肉上刺进银针,接通电源,还可以控制微笑的频率。
“前三个是圈,后两ä个是叉。”
老江也需要一台录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