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听这个ฐ词的来历。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这里从没有来过外国传教士洋人是可能开医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规模的军队新军是可能负伤也可能用药品新名的，教师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岳阳或长沙，不可能带回来比那ว里的用语更现代的东西。最后，我才知道这个词语与一个神秘的人有关。
在这种时候，本地人也常常说起“办食堂”那一年，这是他们对“大跃进”的俗称和代指——他们总是用胃来回忆以往的，使往事变得有真切的口感和味觉。正像他们用“吃粮”代指当兵，用“吃国家粮”代指进城当干部或当工ื人，用“上回吃狗肉”代指村里的某次干部会议，用“吃新米”代指初秋时节，用“打粑粑”或“杀年猪”代指年关，用“来了三四桌人”代指某次集体活动时的人数统计。
他不相信，慌慌地在屋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浆，所有的碗里、盆里、锅里都是空的。在这个年头，也不会有狗和猫来偷食，甚至地上的蚯蚓和蝗虫也早ຉ被人们吃光了。
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我们没料é到เ上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ທ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苏水退了，浮露出大片的沙滩。我们操着耙头，到丢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清白。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๐骨的寒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耙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只有在这个ฐ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å把世界ศ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浅浅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问他是怎么เ搞的，他的话太打乡气，没有什么人能听懂ฦ。
娃ใ崽后来长得很好，能说话能ม满地乱跑的时候，还被父母逼着，上门给希大杆子叩了几个ฐ响头。希大杆子似乎ๆ也比较喜欢娃崽，常常同他说话，同一起来玩耍的其他娃崽说话。渐渐的，娃崽们讲话也有些打乡气，还说蛇肉好吃，吵着要父母给他们抓蛇。
马桥人从不吃蛇。在他们看来，蛇是天下最毒之虫，蛇肉必定损失人的忠厚，对希大杆子可以生喝蛇血、生吞蛇胆，更是惊惧无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总觉得是村子里的不祥之兆。他们纷纷禁止娃崽再去希家玩耍，主ว要是怕希大杆子用蛇肉把他们教坏。他们威胁娃ใ崽，看见姓希的了么เ？他是卖娃ใ崽的，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装在麻袋里背到街上去卖了——你没看见他房里有好多麻袋么？
娃崽们想了一想，没有什么เ麻袋的印象，但看到เ大人们认真的脸色，也不大敢往希家去了，最多只是邀成一伙，远远地看一看。看见姓希的热情招手，谁也不敢上前去。
因为ฦ姓希的接生有术，村里人终究没有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把他家老少两个赶出村。但他们对希家一直好感不起来。人们都看不起他的懒，他腿上一层密密的汗毛，就是懒的证明。也不能容忍他的奢侈：居然给笼子的一些鸟喂鸡蛋，喂肉片。更不可接受他的一脸阴青：冷淡而且傲慢，对长辈也是没有一点恭敬的，从来不懂ฦ得让座，更不敬烟敬茶。动不动就要呵责来客，要是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他就冷笑一声，咕咕哝哝做自己的事去了。从他那ว凶凶的脸色来看，他莫不是在打乡气咒人？他以为别人听不懂就可以口臭？他使“乡气”这个词有了确切的体现——不仅仅是言的问题，确实是一股气，一种冷冽生硬之气，一种搅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气。他使“乡气”这个ฐ本就有些刺耳的词，更加有了贬义的沉重，常常从咬牙切齿的一些嘴里迸出。至于是否殃及后来的外来者，是否暗暗影响到马桥人对一切外来者的态度，并非不成为问题。
土改反霸工作组进村的时候，打听这里是否有地主ว恶霸。老百姓当时有些害怕，吞吞吐吐，甚至一见到工ื作组的人就关门。最后，工作组杀了龙家滩一个最大的恶霸，提着他的脑袋游乡，到处当当当地敲锣让人们来看，群众见了血，这才把门都打开，一个个摩拳擦掌。很多男ç人找到工ื作组，先就提到了希大杆子。
“他有什么罪行？”
“剥削，好吃懒做，自己从不育菜。”
“还有呢？”
“他戴着洋锁，叫的。”
“是怀表吧？怀表是浮财。还有呢？”
“他吃毒蛇，你看无聊不无聊？”
“吃蛇不说明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看他有没有山，有没有田，我们要把住这个政策界限。”
“他有田呵，有，怎么เ没有！”
“在哪里？”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什么地方？”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工作组去查了，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荡荡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ç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大恶霸杀得，为什么他就杀不得？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ว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说到老子做孙子的事，工作组还是没有听明白。调查了好几天，才摸出一个事情的大致轮廓：有一段时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马桥暗暗流传，说姓希的其实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吃了西洋长生药丹ล，所以至今身强体壮满面红光。跟着他来的那ว个ฐ老人，根本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孙子，不服家教，顽劣成性，不肯服食西洋宝丹，才成了现在这一条老丝瓜。有些人听说这事，惊讶之余对姓希的刮ุ目相看，怯怯地上门去打听。希家老头一口乡气更重，没有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希大杆子也不愿意多谈，碰到追问不舍的人，对方恭维够了，纠缠够了，才勉勉强强地含糊一下，说他也记不得自己้到เ底活过有多久，反正朝中皇帝换了几个，他是见多不怪了。说着，他要老人去睡觉、旁้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没对老人叫爹，而是叫“狗仔”，完全是差ๆ遣晚辈的口气。
马桥人对长生药丹ล不可能都不动心。有人带上银钱，带上酒肉，到姓希的面前求宝。他们有时还得送上婆娘，因为姓希的说人的体质不一样，丹药也就不能一样，有的男ç人元阳太虚，得取女人的“三峰”——也就是口液、乳汁以及阴精入丹，才可以集阴补阳，取得药效。当然，做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很有讲究的，他最不愿意做这种事。有时候是求药者三番๘五次还是做不好，送来的三峰根本作不得用，他却不过人家的苦苦央求，才勉为其难，救苦救难，上门代劳，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床板吱吱嘎ะ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之ใ后，当事人互相通风透底，先是当事的女人们红着脸渐生疑心，接着男人们也铁ກ青着脸，只是不好作。就是在工作组进山前不久ื，有一个娃崽在母亲的派遣下，去希某那里探明秘密。娃崽回来报告。只要外人不在场，姓希的就把那个老人叫作爹！
这就是说，姓希的一直让他老爹在众人面前装孙子，他根本没有活一百多岁，也根本没有什么เ长生药！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白了，点点头。
另一位干部ຖ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谷，多少妇女，欢迎你们揭，我们要同他算帐。”
汉子们怒不可遏，但支支吾吾，不愿意把事情说得太详细。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咬咬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革、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ฦ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
“没有，没有。”希大杆子在工作组面前一身哆嗦，傲气一扫而光，鼻涕都骇得流出来了。
“你卖给他们的是什么？”
“阿……阿斯匹林。”
“你为什么这样不老实？”
“我……我……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他把工作组定的罪行一一背诵，一个字也不错。
“你明白呵？”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民兵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เ东西，先是呕吐黄水，最后呕吐绿水黑水，吐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为他做人工呼吸，又找来一桶清水为ฦ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背到เ了县城，连人带枪一起交给了政府。当然也把自己交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脱胎换骨，跳出粪坑，为人民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政府判ศ刑时，给他少判ศ了两年，然后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根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ฐ长看中，保他出狱，让他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ฦ了争取进步，在押解路上把一个ฐ民兵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แ下了“碘酊”、“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担马桥以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