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才知道，“不和气”就是漂亮。这个渡有个特别的规矩，碰到เ风大水急的时候，不丑的婆娘不可过渡。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丑女，怎么เ也嫁不出去，最后就在这个ฐ渡口投江而亡。从那以后，丑婆娘阴魂不散，只要见到เ船上有标致女人就要妒忌，就要兴风作浪ฐ，屡屡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过渡的女人稍有姿色的，只有污了面，才可使一船人免遭灾祸。
现在，又下雨了。雨声总是给我一种感觉；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ว边，还长留着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泞足迹，在每一个雨天里浮ด现，在雨浪飘摇的的山道上落入白茫茫的深处。
他身边的那头牛，就是三毛。
他们现在很满意，事情公平合理，老天爷让洪老板来给马桥人背犁，累死在马桥，算是还完了债。这年夏天，上面抽调了一些牛力去开茶场，马桥只剩下两头牛。犁完最后一丘晚稻田，洪老板呼哧呼哧睡在滚烫的泥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人们把它宰了，现它肺已๐经全部充血，差不多每一个肺泡都炸破了，像是一堆血色烂瓜瓤，丢在木盆里。
等到เ日本鬼子登场，场上热闹了，可以让志煌好好露一手了吧？没料é到导演更可恶，只准他敲流水点子，最后响几下小锣、他不懂ฦ，导演就抢过锤子，破两下给他看，“就这样，晓得不？”
简直掩饰不住扬眉吐气的快感。
东家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我略๓略有些奇怪。此人的手不像我预期的那么เ筋筋骨骨，甚至还有点温柔。再看上面那ว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眸子大得出奇的眼睛，开合之间也有些清秀的意味，让我觉得非同一般。
马桥人恨铁ກ不成钢，恨明启贪财恋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荣轻易断送了，好像全村人都偷过面粉和猪脑壳。于是他们用一种不成文的办法对待这个人，三言两ä语之间就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给他一次，摔得他终日郁郁寡欢，不等我们离开马桥回城，竟然积郁成疾，命归黄泉。在这个不无残忍的过程中ณ，我明白格也可以集体化的。正因为ฦ明启是马桥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经成了马桥全村人共同的资本，才变得如此重要，他随便放弃了这个ฐ格，就是对全村人的犯罪。
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我后来读中国文学史，现马桥人没有比历史上一些儒学大师们干得更坏。那ว些人动不动就“征圣”，其实也经常假托孔子，假托老子，假托苟子或孟子，编造圣言以唬人。汉朝的杨雄引用过大量的孔子语录，经后人查实，没有几条是真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现代主ว义艺术声势浩大，抽象画、荒诞剧、意识流和现实主ว义诗歌惊世骇俗，嬉皮运动、女权运动，还有摇滚乐่等等异生的文化现象也随之ใ而来。有意思的是，这些新า现象出现时差不多—一都被视之为邪恶的政治阴谋。资产阶级的报纸攻击毕加索的抽象画是“苏联企图颠覆西方民主ว社会的罪恶伎俩”，“布尔什维克的意识形态宣传”，而摇滚歌手“猫王”爱尔维斯和“披头士”代表人物列ต农，被教会和国会议员们疑为“共产党的地下特工”，目的是“要败坏青年一代，使他们在对共产主义แ的斗ç争中ณ未战先败”——他们的音乐在美军驻欧基地一直是禁品。在另一方面，任何红色政权也做着差ๆ不多同样的事情，现代艺术无论雅俗，几十年来也一律遭到官方แ的批判，官方แ文件和大学教科书将其定性为ฦ——“和平演变的先锋”，“西方国家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意识形态”，“毒害青少年的精神毒品”等等。
专署离马桥足有两ä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经常回去泄火。他向长报告，他有晕街的病，马桥人都有这种病，享不得富贵。他希望能ม够回山里去作他的两亩滂田à。长还以为他不安心养马，给他换了个工作，到公安处当保管员。在同事们看来，他有点不识抬举ะ，就在到任的第二大，居然对处长老婆非礼ึ——当时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两手撑着床沿，屁股翘得老高。本义แ有点高兴，朝触目抢眼的屁股拍了一巴๒掌，“看什么看什么？”
他的肩还没有闲着，竟把一筒圆木又背了这十多里路。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了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的嘴里塞。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เ那ว样暴躁，手为什么那ว么重，居然两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人们说，盐早与农药交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แ一层皮的。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ฐ男ç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ๆ点不记得肉是什么เ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长，又有很多田à地，是个地主汉奸。他的田当然就是“台湾”。说起来，他的汉奸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日伪政权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á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ฐ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เ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เ薪金，但凭着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水。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เ他的时候，日伪军早ຉ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少年噘着嘴，把一块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脚。
喝了一碗婆娘煮好的粥，他叹了口气，准备去着郎中，刚走出巷口，碰到正街上人流拥挤，又是进行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示威游行，为抱落乡的三位革命烈土举行追悼会。武装的民兵和小学生高呼口号往县狱那ว边而去。他不知道人们张开大嘴，在喊着些什么。他停步了，扶着墙慢慢折回家里来。
当然，说到招安，在这里可以多说几句。
盐商笑着说吃吧吃吧，亲自为ฦ他们斟酒。
整整十一天，他就是靠野果子、草叶以及树皮为生，以至后来他被人们接回家里，水水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只吃了一口就做出毗牙咧嘴的奇怪模样，不再吃了，跑到เ外面坐在树下，直愣愣地看着大家，顺手揪下旁้边的草叶往嘴里塞。周围的人大惊，放着煮鸡蛋不吃反而吃草，这不变了畜生么？
铁香脚一跺，“就给你了。”
“给我什么？”
铁ກ香扭头望着门上，“跟你睡觉！”
本义แ吓了一跳，舌头僵直得搅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神婆子？……娘哎娘，我的箩筐呢？”
他逃进里屋。铁香追上去问：“你有什么เ不满意呢？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手，这脚，样样都是全的。跟你说实话，我还有点私房钱。你放心，这肚子里是个读书人的种，你要，就要。不要，就做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生得娃崽，我身子好……”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你找到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ກ香气得用—跺，不一会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后来，本义拜托同锅兄弟本仁，打这个ฐ神婆子走路。本仁上门时，现女子已经在切猪草了，擦擦手起身让坐，找吊壶烧茶，倒也看得顺ิ眼。看见女子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能下崽的模样，嘴里含含糊糊，送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后来对本义แ说：“神是神一点，身体还好。你不要，我就要了。”
这一天，铁香就住在本义แ家，没有回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本义没请媒人没费聘礼，捡了个便宜。铁ກ香也一了心愿，用她后来的话来说，她当时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四个母亲成天的哭哭泣泣，受不了邻居一个ฐ小染匠天天的威แ胁纠缠，一横心，只打了一把伞出门，誓要找个ฐ共产党做靠山。她居然一举获胜，几天之后果真领了个复员革命军人兼党支部ຖ书记回家，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干部ຖ们看着本义胸前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对她家也客气了几分。
他们双双到政府登记。政府说她年龄太小。过两年再来。她好说歹说不管用，杏眼一瞪了横，对管公章的秘书说：“你不登，我就不走，把娃ใ崽生在你这里，说是你的种。还怕你不养我！”秘书骇了一跳，满头大汗手忙脚๐乱ກ地办手。看她和新า郎的背影远了，还惊魂未定地说，好神的婆子，不会来二回了吧？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还厚。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铁ກ香比他小了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鬼地方แ，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咒马桥的岭大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湿因此烟子特别呛，给这里的买根针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咒来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义。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鳝鱼脑壳。天下还有王法么เ？他本义好歹也是她的老馆，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แ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莫可奈何。一旦ຆ惹得她了毛，连老人也不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盖盖子，你去死呵！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แ对这些话装ณ耳聋，也确实有点整。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锄死你”，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他最威风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เ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铁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娘家去，三个月没有音信。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粑粑，代表同锅老弟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笔下已๐经几次出现了“神”字。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ฦ。在这里，人们最要紧的是确认了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ม在成规中度日。任何违犯成规的行为，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ฦ，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ใ物，来自人力之ใ外的天机和天命。不是神经质神的第一义，就是神明神的第二义。马桥人用一个ฐ“神”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ฐ认为两者的差ๆ别ี井不重要。一切神话都是从神经质式的想人非非开始。
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手舞足蹈。也许，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而一切“神”、“神勇”、“神效”、“神奇”、“神妙”、“神通”，作为ฦ对常人能ม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人在近乎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