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山崖上露出一角飞檐,似有一座小庙,赶紧找路,攀援而上。庙极小,纵横三五步足矣,多年失修,香火却依然旺盛。供品是几枚染着艳色的米糕,一碟茶叶,一堆热带水果。另有一大叠问卜的签条挂在墙上。直眼看去,仿佛到เ了中ณ国内地的穷乡๥僻壤,一样的格局,一样的寒伧,一样的永恒。小庙供的是“大伯公”,一切闯南洋的中国漂泊者心中的土地神。家乡๥的土地容不下他们了,他们踏上了摇摆不定的木船。但是,这群世世代代未曾离开过黄土地的轩辕氏后代怎么เ也舍弃不了心中的土地神,舍弃了,整个ฐ儿生命都失去平衡。因此,这儿也๣是大伯公,那儿也是大伯公,大大小小的土地庙一路盖过去,千万里海途蠕动着千万里香火。就这么一个弹丸小岛,野林荒草间,竟也不声不响地飘浮着一缕香火。这缕香火飘得有年头了,神位前的石鼎刻๑于清朝道光年间。

我和曹齐代表全班同学绘制贺年片。曹齐当时就画得比我好,总该是他画得多一点,我负责写字。不管画什么,写什么,也超不出10多岁的中ณ学生的水平。但是,就是那点稚拙的涂ิ划ฐ,竟深深地镌刻在一位长者的心扉间,把30่年的岁月都刻๑穿了。

今寺犹存古刹名,

那次我住的医院原是一位外国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里树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惯了山水秀色,两眼全是饥渴,成天在树丛间寻找绿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错,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样的病房服在反复转圈,越看心越烦。病人偶尔停步攀谈几句,三句不离病,出于礼ึ貌又不敢互相多问。只有两ä个病人一有机会就高声谈笑,护士说,他们得的是绝症。他们的开朗很受人尊敬,但谁都知道,这里有一种很下力气的精神๰支撑。他们的谈笑很少有人倾听,因为大家拿不出那么เ多安慰的反应、勉强的笑声。常常是护士陪着他们散步,大家远远地看着背影。

我没有学别人,在书房里贴上“恕不借书๰”的布告。这种防范密守,与我的人生态度相悻。我也并不是一个ฐ吝啬的人,朋友间若有钱物的需要,我一向乐于倾囊。但对于书,我虽口头答应,心中却在嗫嚅。这种心情,大概一切藏书๰的学人都能体谅。

在富丽的大观园中ณ筑一个稻香村未免失之矫揉,农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乡๥村里。时装表演可以引出阵阵惊叹,但最使人舒心畅意的,莫过于街市间无数服饰的整体鲜亮。成年人能ม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灿烂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们之间。在毛笔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们的衣衫步履、谈吐行止、居室布置、交际往来,都与书法构成和谐,他们的生命行为,整个儿散发着墨香。

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我不知道法显、玄奘、郑๳和、鉴真、徐霞客他们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这就像不能设想,远年的古铜器需要抛光,出土的断戟需要镀镍,宋版图书需要上塑,马王堆的汉代老太需要植皮丰ถ胸ถ、重施浓妆。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ว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头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ฐ冬天的清早,她就化作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在两ä位女性的呵护下,像朝圣一样,透透迤迤走向学校,走向书๰本。

陈矮子得知了张先生的身份,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没有背景,便朗声大笑,转过脸来对乡๥人宣告:“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帮弄了一个ฐ中ณ学生做师爷,神๰气活现,我今天正式聘请这位状元后代。美国留学生做师爷,让袁麻子气一气!”说毕,又命令手下随从一齐跪在张老先生的新า坟前磕三个响头,便挟持着张先生扬长而去。

整整两天,老馆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认识,老信客说了又说,比了又比,连他们各人的脾ຆ气习惯也作了介绍。

帐຀子里的秘密终于被发现,发现者们真正地愤怒了。世界ศ上竟然还有这么多污七八糟的书,而且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不顾白天干活的劳累็偷偷地看!很快传下一个果断的命令:收缴全部与“文革”相抵触的书籍。

第二天醒来,急急赶到เ船老大家,去抚摩那支大橹。大橹上过桐油,天天被水冲洗,非常干净。当时私塾已变成小学,学校的老师๲都是坐着航船来的,学生读完书也๣要坐着航船出去。整个学校,就像一个船码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尼姑庵真让人吃惊。进门平常,转弯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满满实实的大花圃藏在北墙里边。不相信世间有那么多花,不相信这块熟悉的土地会挤出这么เ多颜๨色。孩子们一见这个花圃,先是惊叫一声,然后不再作声,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脚๐步轻轻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这种冲撞和聚汇,激浪喧天,声势夺人。因此,南京城的气魄,无຀与伦比,深深铭刻๑着南北交战的宏大的悲剧性体验。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藤葛拂拂,明故宫的遗址仍可寻访,鸡鸣寺的钟声依稀能闻,明孝陵的石人石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夫子庙的店铺重又繁密,栖霞山的秋叶年年飘落,紫金山的架势千载不移,去中ณ山陵、灵谷寺的林荫道,永远是那样令人心醉。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华亭人。但是,这与我们所说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干。我认为ฦ上海ร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进士徐光启,他可算第一个ฐ严格意义แ上的上海人。他的墓,离华亭宾馆很近。两相对应,首尾提挚,概括着无形的上海ร文明。

宋之问心想僧侣中不乏诗中ณ高手,便把已作的两句读给他听,并说自己้正诗思枯塞。老憎听罢,立即嘡้声说道:“何不接这样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这就是真正中ณ国化了的宗教。深奥的理义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游览方式,与感官玩乐溶成一体。这是真正的达观和“无执”,同时也是真正的浮ด滑和随意。极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ณ国的原始宗教始终没有像西方那ว样上升为ฦ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ศ,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ç信女,心中并无多少教义的踪影,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莼菜醋鱼。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抓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一天公务,也许是审理了一宗大案,也许是弹劾了一名贪官,也许是调停了几处官场恩怨,也许是理顺了几项ำ财政关系,衙堂威仪,朝野声誉,不一而足。然而他知道,这一切的重量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傍晚时分差役递上的那个薄薄的蓝布๧包袱,那里边几册按他的意思搜集来的旧ງ书,又要汇入行箧。他那小心翼翼翻动书๰页的声音,比开道的鸣锣和吆喝都要响亮。

只要听到有人要到天柱山去,他总是送诗祝贺,深表羡慕。“揽辔羡君桥北路”,他多么想跟着这位朋友一起纵马再去天柱山啊,但他毕竟是极不自由á的,“宦身有吏责,筋事遇嫌猜”,他只能ม把生命深处那种野朴的欲求克制住。而事实上,他真正神往的生命状态乃ี是:

沈万山也许至死都搞不大清究竟是什么逻辑让他受罪的。周庄的百姓也搞不清,反而觉得沈万山怪,编一些更稀奇的故事流传百年。是的,一种对中国来说实在有点超前๩的商业心态在当时是难于见容于朝野两端的,结果倒是以其惨败为代价留下了一些纯属老庄哲学的教训在小镇,于是人们更加宁静无为了,不要大富,不要大红,不要一时为某种异己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而产生焦灼的冲动,只让河水慢慢流,船橹慢慢摇,也不想摇到เ太远的地方去。在沈万山的凄楚教训面前๩,江南小镇愈加明白了自己应该珍惜和恪守的生态。

又有一位江苏作家更是奇想妙设,写越国隆重欢迎西施还乡的典礼ึ上,人们看见,这位女主角竟是怀孕而来。于是,如何处置这个ฐ还未出生的吴国孽种,构成了一场政治、人性的大搏战。许多怪诞的境遇,接踵而来。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徐文长”的故事,年长后细读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关他的许多不经传说,而对他的印象却愈来愈深。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具有充分国际可比性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尝尽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疯痴。他遭遇过复杂的家庭变故,参加过抗倭斗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牵连。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他还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身,但他又多么清楚自己在文化艺术史上的千古重量,这就产生了特别ี残酷、也特别响亮的生命冲撞。浙江的老百姓凭着直觉感触到了他的生命温度,把他作为几百年的谈资。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来作滑稽意义上的衍伸,而实际上他的佯狂背后埋藏的都是悲剧ຕ性的激潮。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ม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也是小学校长!

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文人来玩玩的。本世纪20年代有一位诗人就在庐山住过一个半月,但他每天听到的,已不是山风虫鸣,而是石工筑路造房的号子声。他从这号子里听出了石工的痛苦,写了一首十分奇特的《庐山石工歌》,想把号子传达给读者。读着徐志摩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这号子唤来了达官贵人们的一座座别墅,这号子在驱逐着诗人和他的同行们下山。

吕洞宾的青蛇、酒气、纵笑,把一个洞庭湖搅得神神๰乎乎。至少,想着他,后人就会跳出范仲淹,去捉摸这个奇怪的湖。一个ฐ游人写下一幅著名的长联,现也镌于楼中:

《水经注》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彻的人类学的思考。

别有洞天,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中ณ国人重义轻利,较少痴想洞中财宝,更想以洞穴为ฦ门径,走进一个栖息精神的天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轰传百代,就在于它开凿了这样一个洞口。

他无຀法预料的是,这个ฐ罗池庙,将成为他的祭饲,被供奉千年。

如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ว么เ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ฑ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ว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ณ的插图。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没有走向省城,因为ฦ老爷早ຉ就说过,没有运费。好吧,那就运到เ伦敦,运到巴黎,运到เ彼得堡,运到เ东京。

在新加坡要找一个上海人,远比纽约、旧金山、东京困难。好像华侨也有个分工,南洋显然是被福建、广东包了,上海人乃至江浙人挤在这里显得无຀趣,跑到เ别处去了。结果,一个上海人要在这里听几句道地的上海话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我在这里遇到过几次没有前因后果的聚会,参加者就是几个偶尔相识的上海人。名字还没有一一搞清呢,却来邀请吃饭了,主茶是“腌笃鲜”、炝蟹什么的,当然要去。有次我请当地一位演员驾车载我赴约,为ฦ了不使这位演员受冷落,预ไ先在电å话里讲明“不全讲上海话”。结果是,一进门大伙就忘情,弄得演员在饭桌一隅呵欠连连、昏昏欲睡。

我进李白厅时,她已坐在那里,整个大厅就她一个ฐ顾客,一群女招待显然都认识她,极其恭敬地站在一边看着她,注意她有什么最细小的要求,例如要移一下茶杯、挪一挪椅子之类,陪她等。我风风火火闯进去,她的上海ร话就劈头盖脑地过来了,讲得十分流利ำ和纯正。华语的庞大家族中ณ有许多分支是很难学道地的,上海话就是其中的一种。一开口就听出来,半点马虎不过去,说了两ä三句,已可充分表明你和上海的早ຉ期缘分。

话题一展开,她的上海话渐渐有点不够用了,她离开上海ร已经整整半个世纪,而现今的谈话,多数词汇都是这半个世纪来新า冒出来的,她不知道用上海ร话该怎么เ说。她开始动用上海腔很重的“普通话”,还是不解决问题๤,最后只好在一切名词概念上统统用她最纯熟ງ的语言——英语来表达了。

突然,奇迹一般地,她嘴๨里又冒出来一大堆湖南话。原来她原籍并非上海ร,而是湖南,父亲是长沙郊区一个ฐ菜农的儿子,靠刻苦读书๰考上了官费留แ学,学成回国成了上海ร一个著名的工ื程师๲,但还是满口湖南腔。她在上海出生、长大,读中ณ学时,在鲁迅小说中了解了中国农民,因此有意去摹仿父亲的湖南话,希๶图从中找到一点祖父的面影。结果是,8๖年前๩她第一次到长沙,满口长沙话把湘江宾馆的服务员小姐吓了一跳。

语言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简直成了一种符咒,只要轻轻吐出,就能托起一个ฐ湮没的天地,开启一道生命的闸门。我知道,这位多少年来一直沉溺于英语世界中的女士真正说湖南话和上海话的机会是极少极少的,但那些音符,那ว些节奏,却像隐潜在血管中ณ的密码,始终未曾消失。她曾经走遍了世界各地,人生的弓弦绷得很紧,但是,不管在什么地方,当她在繁忙的空隙中ณ一人静处,唤回自我的时候,湖南话和上海话的潜流就会悄悄泛起,然后又悄悄消เ褪。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解释为什么เ几乎半个世纪没有真正说过的湖南话和上海ร话依然如此纯正。“年纪大了就喜欢回首往事,哪怕在梦中ณ。”她说:“做梦是一截一截的,每一截都讲着不同的方言语音。”

她年轻时在上海的居住地是斜ฒ桥。斜ฒ桥地区我很熟ງ悉,根据她的依稀描述,我一条街一条街地在脑子里爬梳过去,想找到一幢带花园的影影绰绰的楼,找不到。她不记得路名,不记得门牌,记得也๣没有用,50年间,什么没变?她找不回去了,只剩下那一口上海话,留在嘴边。

她说,她明天去泰国,那儿他们家正在筹建一座餐厅。“李白厅”的名字已๐被这儿用掉了,她打算把泰国的那ว一家叫做“杜甫厅”。可是,这个名称用湖南话一说就成了“豆腐厅”。“豆腐虽然我也๣爱吃,却不能这么去糟蹋中华民族๣的一个ฐ伟大诗人。”因此直到今天,她还在为ฦ餐厅的名字苦恼着。

她从泰国回来,又邀我到เ她家去了一次,一起被邀请的还有参加当时正巧召开着的世界华文教育会议的好几位其他国家的教授。邸宅的舒适华贵可以想象,印度门卫,马来西亚仆人,菲律宾女佣,忙忙碌碌地围着几个客人转。客人与主人一样,是华人,讲华语。今天晚上在这个院子里,华语就像在唐代一样神气。

客厅里挤挤地摆设着世界各地的工ื艺品,而兜门正墙上却恳挂着一幅垂地长轴,上面以楷书抄录着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ภ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些毛笔字写得生硬、稚拙,但又显得极其认真。这是女主人的女儿写给妈妈的,女儿从小受英语教育,是一位造诣和名声都很高的英语作家,曾荣获过联合国主ว办的英语小说大奖。这么一位女才子,不知怎么一来,竟捏着一枝毛笔练起中ณ国字来,一定是练了好久才写得下这一幅字的;至于孟郊那首诗,要由这样一位立足英语背景的作家来找到、读通,以至感同身受,更是要花费好些时日的。但她毕竟写出来了,亮堂堂地挂在这儿,就像一个浪ฐ迹天涯的游子揣摩了好久家乡口音只为了深情地叫一声“娘๤!”这当然是对着她的母亲,但不期然地,也๣同时表现出了对母语的恭敬。她把这两者混在一起了,即便对精通英语的母亲,她也必须用华语来表示感谢。我们不妨顺着她的混同再往前走出一步;如果把华语也๣一并看作是“慈母”,那么เ,从她手中拉牵出来的线真是好长好远,细密地绾接着无数海外游子的身心。事实上,这条线已๐成了种族繁衍的缆索,历史匍匐的纤维。

其四

我听很有特点的马来西亚华语,是在一个ฐ不到20岁的小伙子口中。他叫k.l.、华裔,马来西亚怡保市人,刚从中学毕业。瘦瘦的,静静的,眼睛清彻透明,整天埋头干活,一抬头,见有人在看他,立即脸຀红。这是华人传统观念中最老实本份的“乖孩子”,可是无຀论在大陆,在台湾,在香港,乃ี至在新า加坡,都不很容易找到了,冷不丁从马来西亚走出来一个ฐ,我十分惊奇。

kl.曾与我在同一幢楼ä里相邻而居。当时他正在为ฦ实践话剧团的一次演出帮忙,每天搞得很晚回来。半夜,这个高级住宅区阒寂无声,突然每个院子门口的狗都叫了起来,我知道,那是他回来了。他进门要开好几道门:花园的铁门,楼房的栅栏门,屋子的木门,以及他的房门,但他竟然可以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为的是怕惊动我。有几次我简直怀疑ທ起刚ธ才狗叫的准确性,推开房门探头一看,他的房门底沿下已๐露出一线灯光。第二天,等我起床漱洗,他却早ຉ已出门,证据是:大门口报箱里的两ä大叠中、英文早报,已๐经取来整整齐齐放在会客室的茶几上。

我奇怪了,晚回来是因为ฦ演出,但那ว么早出门又是为ฦ了什么呢?

终于有一天,他没出门,对我说,明天就要回马来西亚,今天整理行李。他的行李全是书,层层叠叠堆在桌上、椅上、床上,绝大部分是华文艺术书๰籍。我知道,要在新加坡收集这么多华文艺术书籍是极不容易的,原来他每天一早出门是在忙这个。

他告诉我,他在马来西亚读中学时爱上了中国的文学艺术,但靠着这种爱是无຀法在今日຅南洋立足谋生的,因此父母亲要他到เ日本去读大学。父母亲是城市平民,经济不宽裕,他只得先到เ新า加坡打工,筹措留แ学经费。但一到新า加坡,就像鬼使神๰差一般,他不能不欺骗父母和自己了。他什么เ赚钱๥的工作也不找,专奔新า加坡唯一的专业华语剧团来,十分投入地参与他们的各种艺术活动,得到เ一点报酬就买华文书。有中ณ国大陆或台湾来的华语演出和电影,再贵也咬咬牙买票看。现在他的居留期已满,不能不回去了,明天,父母亲一定会问他去日本的经费的,他会如何回答呢?他本来想,没赚下钱๥,至少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回去让父母眼睛一亮,但一犹豫,衣服又变成了两ä本华文书๰,他随身的衣物放进一个小小的塑料é食品袋里就可带走。鞋破了,趿着拖鞋回去。

临别,他细细地关照我,菜场在哪里,该坐什么车,哪家的狗最凶,最近的邮ุ箱在何处。我只是一味地问他回去后如何向父母亲交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使我惊异的老成语调向我引述一位行将退休的新加坡政治家的话。这位政治家的意思是,100年后,朝鲜还将是朝鲜ຒ,日຅本还将是日本,越南还将是越南,但新า加坡会怎么เ样,却很难想象,因为我们最注重的是英语,但我们的英语讲得再好,英国人、美国人也不会承认和接纳我们。要维系住一个国家的本体面貌,不能不重新า唤醒溶解在我们血脉中ณ的母语文化。

是的,我记起来了,几天前我在电视屏幕前听过这位政治家用缓慢的华语发表提倡华语的讲话。娴熟ງ地讲了一辈子英语的他,在晚年已不止一次地提倡过华语,银发苍然,目光诚恳,让人感动。

但是,k.l.不一会儿又忧郁起来,他深知他的父母能ม理解这位政治家的话,但为了儿子的现实生计,还是会要求他去日本读大学的。何况,他们家不在新加坡,是在马来西亚。

背着一大堆华文书๰,背着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眷恋,他回国了。他肯定会去日຅本或其他国家的,但华文书太重,他走得很慢。他还不习惯出远门,不会打行李包,稀稀拉拉地几乎是抱着华文书๰走的。他回过头来向我招手,但不愿大声地说什么เ,因为他对我说过,他的华语有很重的马来腔,怕别人笑话。然而他不怕别人笑他抱着行李、趿着拖鞋回国。啪哒、啪哒,他的拖鞋已踩过了国境线。

其五

那天,许多年老的新加坡华人都挤到เ了一个剧场中ณ,观看一台从台湾来的相声剧,相声剧的编导是35岁的赖声川ษ博士,获得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戏剧研究所有史以来最高成绩的毕业生,目前在台湾文化界极孚声望。他还没有到เ过大陆,但他的多数作品却引导观众反复品尝中ณ华民族๣离异的苦涩,从而来验证一种历史的归属感。这次带来的相声剧也是如此。

这样的戏,不管给海ร峡两岸的哪一边看,都会引起强烈回响,尽管是相声剧ຕ,观众也๣会以噙泪的笑声来品味“中国人”这一艰辛的课题。但是,今天这出戏是在新า加坡演出,剧场里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呢?相声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最能充分表达一个社ุ会中某些微妙的共鸣,那么,今天中ณ国人埋藏在插科打诨背后的离合悲欢,还能不能被其他国家的华人理解?如果不能ม,那ว么,我们深深沉浸其间的一切,岂不成了矫揉造作、顾ุ影自怜?赖声川代表着中国人来接受一次自我拷问,他胆子很大,但在开演前却对我说,他准备启幕后好久听不到掌声和笑声。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会沮丧地坐下来,重新苦苦思考华语在当今世界ศ的表达功能和沟通功能。

毫无疑问,与赖声川ษ先生抱有同样担忧的只能是我。新加坡剧ຕ场的朋友也会担心,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幕拉开了,在场的海峡两岸中ณ国人的心也就悬起来了。也许我们还太年轻、太敏感,生怕数千年历史的拥有者在异国街市๦间丢脸,生怕自己้的哭声让人发笑,自己้的笑声让人掉泪。我这个人由于职业关系,曾安然地目睹过无຀数次剧ຕ场波澜,可今天,竟战战兢兢、如饥似渴地期待着新加坡观众的每一丝反应。我无຀法预计,如果台湾相声中的俏皮话今晚引不出应有的笑声,我会多么难堪。

好了,终于放心了,此地观众的反应非常热烈。华语,我们的华语,还有控制ๆ各种海ร外华人的笑声的能ม力。谢谢新加坡!——这种感谢自然有点自作多情,就像那ว天看到一批欧洲观众对一台从中ณ国搬来的传统舞蹈热烈鼓掌,我几乎想站起来向他们鞠躬一样荒诞。

赖声川先生是我的老熟ງ人。初次见到เ是在香港召开的国际比较文学会议上,后来很巧,同在两年前๩被新加坡戏剧界邀来演讲,这次相遇是第三次。记得两年前我们同住一家宾馆,天天神聊到深夜,肚子饿了就到附近一处小贩中心吃宵夜。我们互相“盘剥”着海ร峡两ä岸的种种社会规范、生活细节、心理习๤惯、世俗趣闻,出于自尊,彼此还为自己้一方辩护,说到许多相似或相左的用语常常乐不可支、笑作一团。西哲有言,剧ຕ场里一句微妙的台词引起一片笑声,那是素า不相识的观众在退示ิ着一种集体的一致性。莫非我们一代真的已到เ了可以用语言和笑声来认同的时分?对此我与赖先生还没有太大的信心,但是赖先生并不甘心于此,他把两年前的笑语扩充成一个艺术作品,仍然带回到新加坡,兑换成满场欢腾。正巧我又在,这还不值得庆祝一下?演出结束后我们又去了两ä年前天天去的那个ฐ小贩中心,尽管明知那ว里的小贩喜欢欺侮外国人。

理直气壮地用华语叫菜,今天晚上,这座城市的笑声属于中国人。坐在我身边的演员李立群先生是今夜无຀可置疑ທ的明星,我对他说:“你在台上学遍了大陆各地的方แ言,惟妙惟肖,唯独几句上海ร话学得不道地。”大陆的相声演员学各地方แ言早ຉ已司空见惯,说实话,我对这一招已๐经厌烦,但现在听台湾相声演员学来却产生了另一种感觉,谐谑的调侃猛地变成了凄楚的回忆、神圣的呼唤。学一种方แ言就像在作一种探寻,一种腔调刚出口,整个ฐ儿身心就已在那块土地间沉浸。因此,我不能ม让他们学不像上海ร话,这会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上海。于是就在小贩中ณ心的餐桌旁,我依据那ว几句台词一句句地教开了。赖声川先生的母亲在上海住过,因而他对我的发音并不生疏ຕ,频频点着头。李立群先生从我的发音想起了他以前一位江浙师๲傅,边摹仿边首肯:“是这样,师๲傅当年也这样说的。”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轻一声,重一声,已经认真到了虔诚。这显然已不完全是为了演出,相声演出中ณ的学语用不着那么标准。

学会了那几句上海话,一阵轻松,开始胡乱漫谈。大家竟当着情同手足的新加坡东道主ว郭宝昆先生的面,极不厚道地嘲讽起新า加坡人的华语水准。我想郭宝崑先生一定会原谅的:这些远隔两ä岸的中国人好久没有这么亲热了,一亲热就忘乎所以,拿宽厚的朋友们嘲讽一遍,好像共同获得了一种优越感,背靠着艰深的华夏文化,驱走了阔别的忧伤、海ร潮的寒冷。特别是那位李立群先生,专找那些只有中国人才能听懂ฦ的话与我对仗,跳跳跃跃,十分过瘾。讲禅宗,讲怪力乱神,讲文天祥会不会气功,讲天人合一的化境。这种谈话,即使翻译了,也几乎没有多少西方人能真正听懂ฦ。今晚大家像是在发狠,故意在异国土地上翻抖中华语文中的深致部位,越是瞎凑和就越贴心。

上茶了,少不了又讲陆羽,讲《茶经》的版本,讲采茶的山势、时机,煮茶的陶壶、炉炭,当然讲得最神๰往、也๣最伤心的是水。喝了几千年茶的中ณ国人,还能找到เ多少真正清冽的水来润喉咙?如果不多了,那ว么今后讲出来的华语会不会变得浑浊一点呢?

我告诉李立群,古代文人为喝几口好茶,常常要到เ某座山上,“买泉两眼”……

李立群来劲了:“好个买泉两ä眼!潇洒之极!不是我吹嘘เ,我台湾老家山上确有好泉,想法去买它一眼,你什么เ时候来,我领ๆ你去喝茶!”

我赶紧叮嘱李立群先生,赶快回去买຀下那ว眼泉,好生看管着,别让它枯了。我们还不算老,也许真能喝得上一口。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悲哀,这样的泉眼无论如何不会太多了,那种足以把华语晤谈的环境推到极致的阵阵茶香,已不会那ว么纯净。华语自然还会讲下去的,但它的最精雅蕴藉的那部ຖ分,看来总要渐渐湮没了。还会出现新的精雅部位吗?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