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坐在书桌前，脑แ海ร中出现了60่年代初欢乐而清苦的中学生活。那时候，中学教师中很奇异地隐藏着许多出色的学者，记得初中一年级时我们自修课的督课老师竟是著名学者郑逸梅先生，现在说起来简直有一种奢侈感。到เ高中换了一所学校，依然学者林立。我的英语老师孙珏先生对英语和中国古典文学的双重造诣，即便在今天的大学教师中ณ也不多见。穆尼先生也是一位见过世面的人，至少当时我们就在旧书店里见到过他在青年时代出版的三四本著作，不知什么เ原因躲在中学里当个语文教师。记得就在他教我们语文时，我的作文在全市比赛中得了大奖，引得外校教师纷纷到我们班来听课。穆尼老师来劲了，课程内容越讲越深，而且专挑一些特别ี难的问题当场向我提问，我几乎一次也答不出来，情景十分尴尬。我在心中抱怨：穆尼老师，你明知有那ว么多人听课，向我提这么难的问题为ฦ什么เ不事先打个招呼呢？后来终于想通：这便是学者，半点机巧ู也不会。
草桥霜滑有人行。
步履再矫健的人也会有生病的时候，住医院对一个ฐ旅行者来说可能ม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体力没体力，要空间没空间，在局促和无奈中等待着，不知何时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我怕人借书，出于以下三方แ面的担忧。
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写古诗。五四以降，能把古诗写得足以与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张扬，唐诗宋词的时代已๐绝对不可能复现。诗人自己可以写得非常得心应手如柳亚子、郁达夫他们，但社ุ会接纳这些诗作却并不那么เ热情和从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诗人也会因寂寞而陷入某种不自然。他们的艺术人格，或许就会因社会的这种选择而悄悄地重新调整。这里遇到เ的，首先不是技能ม技巧的问题。
如我无用之辈，常常会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乡村旅店里，把地图拿出来细细查看。目光在已经走过的千里之间来回，痴想着其间在夜幕雨帐笼罩下的无数江河和高山。这样的夜晚，我常常失眠。为了把这种没出息的惰怠心绪驱赶，我总会在夜雨中ณ邀几个不相识的旅人长时间闲谈。
我呢，我比他们年长，已没有如许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们把所有的废墟都统统刷็新、修缮和重建。
这件事，远近几个ฐ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视这个ฐ红点的人，远不止两位女性。我母亲就每天期待着这个ฐ红点，作为催我起床的理由。这红点，已成了我们学校上课的预ไ备铃声。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顶，山这边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开了。
坟做得很有气派，整个葬仪也慷慨花钱，四乡传为盛事，观者如堵。此事刮到当地青帮头目陈矮子耳中ณ，他正愁没有机会张扬自己的声势，便带着一大帮人到เ葬仪中寻衅。
把这一切都说完了，老信客又告诉他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馆，旅馆里哪个ฐ茶房可以信托。还有各处吃食，哪一个摊子的大饼最厚实，哪一家小店可以光买米饭不买菜。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围堤终于筑起来了。每个人都已面黄肌瘦，母亲打点的那ว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ฤ？衣衫全都变得褴褛不堪。为了劳动方便，每人找一条草绳系于腰间。一天，有几个松陵镇上的居民，不知为了何事来到农场，见到เ这个ฐ情景，以为遇到了苦役犯，赶紧ู走开。
橹声欸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动起来了。
放了学，少不了告诉胖和尚，老师称赞了他的字。胖和尚嘡声一笑，说：“我们住持写得才好！”随即领孩子到เ后院，指了指菜园南端的一堵粉墙。那ว里，满墙都是乌亮活灵的字，比字帖上的还好。深深嗬了一声，小步走去，依偎着粉墙仰望。难怪瘦和尚一脸端庄。
这个ฐ花圃，占了整个尼姑庵的四分之ใ一。这群孩子只要向它投了一眼，立时入魔，一辈子丢â不下它。往后，再大的花园也能ม看到เ，但是，让幼小的生命第一次领ๆ略圣洁的灿烂的，是它。它在孩子们心头藏下了一种彩色的宗教。
许多事，本来属于全国，但一到南京，便变得特别奇崛，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历代妓女多得很，哪像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那样具有文化素า养和政治见识，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艳丽色彩？历代农民起义แ多得很，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为ฦ天京的洪秀全，那ว样叱咤风云，闹成如此气象？历代古都多得很，哪像南京，直到เ现代还一会儿被外寇血洗全城，一会儿在炮火中作历史性永诀，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
今天上海ร人的某种素质，可在徐光启身上找到一些踪影。这位聪明的金山卫秀才，南北游逛，在广东遇到เ了意大利ำ传教士郭居静，一聊起来，十分融洽，徐光启开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么回事。这年他3๑4岁，对以儒学为ฦ主干的中国宗教精神早ຉ已沉浸很深，但他并不把刚ธ刚听说的西方แ宗教当作西洋镜一笑了之，也不仅仅作为ฦ一种域外知识在哪篇著作中记述一下而已๐，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来。他并不想放弃科举，4年后赴北京应试，路过南京时专门去拜访更著名的欧洲传教士利ำ玛窦，询问人生真谛。以后又与另一位传教士罗如望交给，并接受他的洗礼。
这个ฐ故事说，在骆宾王事败失踪后的许多年，一天，一位叫来之ใ间的诗人到杭州灵隐寺游览。夜间，他就借宿在灵隐寺里。宋之ใ问看着月色下寂静的寺院，寺前黑黝黝的奇峰，产生了写诗的冲动。他沉思再三，吟出了这样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下面呢？他一时滞塞，怎么也接不上去了，只是苦苦在殿阈间徘徊，不断ษ地重复着这两句，不知不觉间步进了一个ฐ禅堂。
西方宗教在教义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对者们在理性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而中国宗教，不管从顺向还是逆向都激发不了这样的思维习惯。绿绿的西湖水，把来到เ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溶成一气，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闪，嫣然一笑，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也许，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是从西湖出发的游客，太少的是鲁迅笔下的那ว种过客。过客衣衫破碎，脚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赶路，也在寻找一个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边上，定会被万干悠闲的游客看成是乞丐。也许正是为此，鲁迅劝阻郁达夫把家搬到杭州：
明以前的漫长历史，不去说它了，明以后没有被归拢的书籍，也不去说它了，我们只向这座房子叩头致谢吧，感谢它为我们民族断残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栖脚处。
野性堪如此，
我没有认真研究过沈万山的心理历程，只知道这位在江南小镇如鱼得水的大商贾后来在京都南京栽了大跟斗，他如此精明的思维能力毕竟只归属于经济人格而与封建朝廷的官场人格处处牴牾，一撞上去就全盘散架。能ม不撞上去吗？又不能，一个在没有正常商业环境的情况下惨淡经营的商人总想与朝廷建立某种亲善关系，但他不懂ฦ，建立这种关系要靠钱，又不能全靠钱，事情还有远比他的商人头脑แ想象的更复杂更险恶的一面。话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即应天府后要像模像样地修筑城墙，在筹募资金中被舆论公认为江南首富的沈万山自然首当其冲。沈万山满腹心事地走出宅院大门上船了，船只穿出周庄的小桥小河向南京驶去。在南京，他爽快地应承了筑造京城城墙三分之一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全部ຖ费用，这当然是一笔惊人的巨款，一时朝野震动。事情到此已๐有点危险，因为他面对的是朱元璋，但他未曾自觉到，只懂ฦ得像在商业经营中那样趁热打铁，晕乎乎ๆ、乐่颠颠地又拿出一笔巨款要犒赏军队。这下朱元璋勃然大怒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凭着有钱到朕的京城里摆威风来了？军队是你犒赏得了的吗？于是下令杀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改旨ຈ为流放云南。
可怜的西施姑娘，到今天，终于被当作一个ฐ人，一个女性，一个妻子和母亲，让后人细细体谅。
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例如像文学中ณ的《离骚》。有没有可能ม，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ฑ幅中ณ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ณ发现艺术家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我静下心来，闭目细想，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我仿佛看见，这位老人在捉了许多次道士，讲了无数遍自然、地理、历史课之后，终于皱着眉头品味起身边的土地。接连的灾祸，犟韧的风俗，使他重新去捧读一本本史籍。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从语文讲义后抽出几张白纸，走出门外，开始记录农民的田à歌、俗谚，最后，犹豫再三，他敲响了早ຉ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门。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是以西方文明为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然香火不断，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这儿已不是中ณ国文人的世界。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史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沧然泪下。
翟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捱不上。对此，1้50่0่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他未曾留แ下什么生平资料，只留แ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详。人们到เ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呢？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没有一个ฐ人能活得这样长寿。
不管怎么说，走向文明的人类，深层意识中也会埋藏着一个洞穴的图腾。
不为什么，就为ฦ他破旧箱筐里那一札皱巴巴๒的诗文。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画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王道士频频点头，深深鞠躬，还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称斯坦因为“司大人讳代诺”，称伯希和为“贝大人讳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沉甸è甸è的银元，这是平常化缘时很难得到เ的。他依依惜别，感谢司大人、贝大人的“布施ๅ”。车队已๐经驶远，他还站在路口。沙漠上，两ä道深深的车辙。
正事很快办完了，我拿起药方要去取药，老医生用手把我按住了，说：“不忙，过会儿我去取。先生从国内来？府上在哪里？”这里年老的华人不习惯说“从中国来”，而是说“从国内来”，光这么เ一个说法就使得我想多坐一会儿了。他显然也是想与我聊一会儿。我转头看看店外街口，朋友正在东张西望找我，赶紧出去说明情况。朋友说：“那你们就好好谈一会儿吧，我正好可以在隔壁超级市场买点东西。”
老医生是客家人，年轻时离开中ณ国大陆，曾在台湾、香港、马来西亚等地行医，晚年定居新า加坡。“人就是怪，青年时东问西闯不在乎，年纪一过50่就没完没了地想起老家来。”他说，“变成一个长长的梦，越做越离奇，也越做越好看。到了这时候，要是不回去，就会变成一种煎熬。”
“10多年前，可以回去了，你知道我有多紧张。那ว些天也不行医了，成天扳着手指回忆村子里有哪些人家，那么多年没回去，礼ึ物一家也不能ม漏。中国人嘛ใ，一村就像一个大家。”
“我就这样肩扛、手提、背驮，拖拖拉拉地带着一大批礼物回去了，可是在中国海关遇到了麻烦，因为ฦ太像一个走私犯了。我与几个年轻的海ร关人员说了半天，说我不是走私犯，而是圣诞老人，分发礼物去了。海关人员愕愕地看着我。”
“我又说，其实这些礼ึ物送给谁，我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我还能ม认识几个？你们收下也可以，我的心尽了。我说的是真话，但海ร关人员以为我在讽刺他们，非常生气。”
“我知道我错了。他们这么年轻，哪会理解老华侨疯疯癫癫的一片痴心？最后我只得与他们商量，有没有年老的负责人出来与我谈一谈。他们真的找来一位，没谈几句，全都理解了。很快办了手续，放了我这位圣诞老人。”
“接着是一路转车换船，好不容易摸回到เ了村里。奇怪的是，那些老乡不知怎么回事，拿了礼物掂量着，连声谢谢也不太愿意说，我腆着脸想与他们叙家常，却总也叙不起来。”
“屋后那座山，应该是翠绿的，却找不到几棵像样的树了。我左看右看，有点疑惑，也许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几十年翠绿色的梦褪了颜色了，我该回来了。”
“但回来刚ธ安定下几个月，又想念了。梦还在做，变成了瓦灰色，瓦灰色也牵肠挂肚。于是再筹划ฐ回去一次。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一共已经去了7次。每次去都心急火燎，去了都有点懊丧，回来后很快又想念，颠来倒去，着了魔一般。”
“从去年开始，我与此地几个ฐ同乡华侨商议，筹款为ฦ家乡办一所小学。到今年已筹到20万，上个ฐ月我又回去了，与地方上谈办小学的事。可惜那些人不大喜欢多谈校舍设计和教师聘用，喜欢谈钱。”
“现在我的气又消了。钱不够就再多筹一点吧，只要小学能办起来。”
老医生就这样缓缓地给我说着。他抱歉地解释道，很少有地方可以说这样的话。说给儿孙们听吧，儿孙们讥笑他自作多情、自作自受、单相思；说给这儿的同乡华侨听吧，又怕筹不到เ款，他只能在筹款对象面前拼命说家乡可爱。他把许多话留แ在嘴里，留得难受了，就吐给了我，一个ฐ素昧平生却似乎尚解人意的中国人。除了感动得有点慌乱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哪怕是几句比较得体的话。
老医生面前的桌子很小，只有小学生的课桌那么大，这是自然的，药店本身就不大，匀不出那么多地方แ给随堂医生。桌上放着几本早就翻旧ງ了的中医书籍。他与我讲话时不断请我原谅，说占了我的时间。最后在要不要付医药费的问题上又与我争执起来。我恳求他按照ั正常计价收取医药费，他终于算出来了，一共8元。报了这个低廉的数字，他还连声说着“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我在他跟前足足坐了2个ฐ小时，没见另外有人来找他看病，可见他的生意清淡。“回去都以为我是华侨富商，哪儿啊。你看我这，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他的语气带着腼腆ດ和羞愧，羞愧自己没有成为百万富翁。
其三
本地的报纸陆续刊â登了我讲学的一些报道，他看到了，托一位古董店的老板来找我。带来的话是：很早ຉ以前，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在香港印了一批私用稿纸，每页都印有“我的稿子”四字，这种稿纸在他家存了很多，想送几刀给我，顺便见个ฐ面。
这是好愉快的由á头啊，我当然一口答应。他70多岁，姓沈，半个世纪前的法国博士。在新า加坡，许多已๐经载入史册的国内国际大事他都亲身参与，与一代政治家有密切的过从关系。在中ณ国，他有过两ä个好友，一个吴晗，一个华罗庚，都已去世，因此他不再北行。他在此地资历深，声望高，在我见他那ว天，古董店老板告诉我，陪着我想趁机见他一面的人已不止一个。其中一个是当地戏剧界ศ的前辈，广受人们尊敬，年岁也近花甲，但一见他却恭敬地弯腰道：“沈老，40่年前，我已读您的文章；30年前，我来报考过您主持的报社，没有被您录取……”
沈老从古董店那张清代的红木凳上站起身来，递给我那几刀大号直行稿纸，纸页上已๐有不少黄棕色的迹斑。稿纸下面，是一本美国杂志neseek，他翻到เ一页，那里介绍着一个著名的法国哲学家e．．cioran，有照ั片。沈老说，这是他的同学、朋友，今年该是7๕8๖岁了。我一眼看去，哲学家的照相边上印着一段语录，粗划黑体，十分醒目：
ithoutthepossibilityofsuicນide，iouldhavekilledyselflongago
沈老说，这本杂志是最新า一期，昨天刚刚送到，不是因为有这篇介绍才特意保存的。“一辈子走的地方太多，活的时间又长，随手翻开报刊杂志都能发现熟人。我的熟人大多都是游荡飘零的人，离开了祖国，熬不过异国他乡的寂寞，在咖啡馆蹲蹲，在河边逛逛，到街心花园发发呆，互相见了，眼睛一对就知道是自己้的同类，那份神情，怎么也逃不过。不管他是哪个国家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起上酒吧，一起叹气说疯话，最后又彼此留地址，一来二去，成了好友。很快大家又向别的地方แ游荡去了，很难继续联系，只剩下记忆。但这种记忆怎么也淡忘不了，就像白居易怎么也忘不了那位琵琶女。你看我和这个cioran，几十年前的朋友，照片上老得不成样子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显然这是确实的。neseek编辑部说cioran原是罗马尼亚人，1937年他26๔岁时才到巴黎，一个典型的漂泊者。现在，七老八十的他，已经成了世界ศ上读者最多的哲学家之ใ一，一接受采访开口还是谈他的故乡罗马尼亚，他说由于历史遭遇，罗马尼亚人是世界ศ上最大的怀疑ທ主ว义แ者。可以设想，在巴黎的酒店里，年轻的cioran和年轻的沈博士相遇时话是不会少的，更何况那时中国和罗马尼亚同时陷于东西方法西斯铁ກ蹄之下。
我们一伙，由古董店老板作东，在一家很不错的西菜馆吃了午餐。餐罢，谈兴犹浓，沈博士提议，到一家“最纯正的伦敦风味”的咖啡座继续畅谈。
新加坡几乎拥有世界ศ各地所有种类的饮食小吃，现在各店家之ใ间所竞争的就是风味的纯正地道与否了。要精细地辨别ี某地风味，只有长居该地的人才有资格。沈博士在这方แ面无疑ທ享有广泛和充分的发言权。他领着我们，一会儿过街，一会儿上楼ä，一会儿乘电梯，七转八弯，朝他判ศ定的伦敦风味走去。一路上他左指右点，说这家日本餐馆气氛对路，那家意大利点心徒有其名。这么เ大年纪了，步履依然轻健，上下楼梯时我想扶他一把，他像躲避什么เ似地让开了，于是他真的躲开了衰老，在全世界的口味间一路逍遥。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全是欧美人坐着，只有我们一群华人进去，占据一角。
“完全像在伦敦。你们坐着，我来张罗。”沈博士说：“别要中国茶，这儿不会有。这儿讲究的是印度大吉岭茶，一叫‘大吉岭’，侍者就会对你另眼看待，因为ฦ这是一种等级，一种品格，比叫咖啡神气多了。茶点自己去取，随意，做法上也完全是伦敦。”
当“大吉岭”、咖啡、茶点摆齐，沈老的精神更旺了。那ว架势，看来要谈一个ฐ下午，就像当年在巴๒黎，面对着cioran他们。他发现我对漂泊世界的华人有兴趣，就随手拈来讲了一串ธ熟人。
“我在巴黎认识一个同胞，他别的事情都不干，只干一件事，考博士。他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只有读博士才能领ๆ到奖学金，就一个博士学位、一个ฐ博士学位地拿下去。当我离开巴黎时，他已๐经拿到8๖个博士学位，年岁也已不小。后来，他也不是为生计了，这么多学位戴在头上，找个工作是不难的。他已๐经把这件事情当作一种游戏，憋着一口气让欧洲人瞧瞧，一个中国人究竟能拿到几个博士！也许他在民族自尊心上受过特殊刺激，那ว在当时是经常有的事，也是必然有的事，我没有问过他。见面只问：这次第几个ฐ了？”
“他是一个真正的、无可救药的酒鬼。只要找到我，总是讨酒喝。喝个ฐ烂醉，昏睡几天，醒来揉揉眼，再去攻博士。漂泊也要在手上抓根缆绳，抓不到就成了无头苍蝇，他把一大串学位拿酒拌一拌，当作了缆绳。我离开巴黎后就没听到เ过他的消息，要是还活着，准保还在考。”
我忙问沈老，这个酒鬼的8๖个博士学位，都是一些什么เ专业？沈老说，专业幅度相差很大，既有文学、哲学、宗教，也有数学、工程、化学，记不太清了。这么เ说来，他其实是在人类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但他哪儿也不想驻足，像穿了那双红鞋子，一路跳下去。他不会不知道，他的父母之邦那样缺少文化，那样缺少专家，但他却睹气似地把一大群专家、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然后颓然醉倒。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永不起运的知识酒窖，没准会在最醇浓的时候崩坍。
他肯定已๐经崩坍，带着一身足以验证中国人智慧水平的荣耀。但是，不要说祖国，连他的好朋友也没有接到噩耗。
“还有一位中ณ国留แ学生更怪诞，”沈老说：“大学毕业后没找到เ职业，就在巴๒黎下层社ุ会瞎混，三教九流都认识，连下等妓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知怎么一来，他成了妓院区小教堂的牧师，成天拯救着巴๒黎烟花女和嫖客们的灵魂。我去看过他的布道，那情景十分有趣，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带有明显中国口音的法语，竟显得那样神秘；我们几个朋友，则从这种声音里听出了潦倒。”
“亏他也做了好几年，我们原先都以为他最多做一二年罢了。不做之ใ后，他开始流浪ฐ，朝着东方，朝着亚洲，一个国家一个ฐ国家逛过来。逼近中国了，却先在外围转悠。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贡，在街上被一辆汽车截住，汽车里走出了吴庭艳，他在巴黎时的老熟人。吴庭艳那时正当政，要他帮忙，想来想去，他当过牧师，就在西贡一所大学里当了哲学系主任。据说还当得十分称职，一时有口皆碑，俨然成了东南亚一大硕儒。后来越南政局变化，他不知到เ哪里去了……”
我想，这个人的精神经历，简直可以和浮ด士德对话了。他的漂泊深度，也许会超过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学位的人。如果以这样的人物作为原型写小说，该会出现何等的气魄！中国近代的悲剧ຕ性主ว题，大半汇集在陈旧国门的隆隆开启之中ณ。一代文人把整个ฐ民族几个世纪来的屈辱和萎靡，驮着背着，行走在西方แ闹市间，走出一条勉强可以跨步的人生路。现代喧嚣和故家故国构成两种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着他们，拉得他们脚步踉跄，心神不定。时间一久，也就变得怪异。
这么想着，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还是一径慢悠悠地讲着，也不回避自己。他自己้的经历由á于常与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牵涉在一起，难于在这里复述，我只能一味建议：“沈老，写回忆录吧，你不写，实在太浪费了。”
沈老笑着说：“为什么我家藏有那么多稿纸？还不是为了写回忆录！但是我写过的几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纸送人。”
我问他撕掉的原因，他说：“我也说不清，好像是找不准方แ位。写着写着我就疑惑，我究竟算是什么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个ฐ国际会议上一位政府首长要我寻找中国大使，我找了几次都错了，亚洲国家的人都长得很像，最后我凭旗袍找到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这样写本来也不错，但是写到เ最后出问题的是叙述主体。我是谁？算是什么人？在找什么เ？……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越写越不顺ิ，把已经写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几次。”
我问沈老，什么时候会回中国大陆看看？他说，“心里有点怕，倒也不怕别的，是怕自己，就像撕那ว一叠叠的稿纸一样，见到什么和感到เ什么เ，都要找方位，心里毛毛乱ກ乱的。何况老朋友都不在了，许多事情和景物都变了，像我这样年纪，经不大起了。”
“但我最后一定会去一次的。最后，当医生告诉我必须回去一次的时候。”他达观地笑了。
在等待这最后一次的过程中ณ，老人还会不会又一次来了兴致，重新า动手写回忆录？我默默祝祈这种可能的出现。但是，他会再一次停笔、再一次撕掉吗？
他毕竟已经把一叠稿纸送给了我。稿纸上，除了那一点点苍老的迹斑，只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