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正在那里互相交换一种知识，我从他口中虽得到了不少知识，他从我口中ณ所得的也许还更多一点。
住处祠堂对门有十来家大小铺子，那个ฐ豆腐作坊门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里又涌ไ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只肮脏ู大鸭子，把个ฐ嫩红的扁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种欢快声音来。
住在这地方共计四个月，有两ä件事在我记忆中永远不能忘去。其一是当场集时，常常可以看到两个ฐ乡下人因仇决斗，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直到เ一人躺下为止。我看过这种决斗两次，他们方แ法似乎比我那地方แ所有的决斗还公平。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แ又送回坟墓去。到后来这事为人发觉时，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稍前一时，他头脑还清清楚楚，毫不糊涂，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乱ກ骂，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只受伤的脚๐踝。我问他:๘脚๐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เ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เ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ว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声了。那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我记得这个ฐ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一会儿又看见那ว个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家中对于我的放荡既缺少任何有效方แ法来纠正，家中正为ฦ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加之ใ二姐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ฦ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ว么打算了一下，决定了要让我走出家庭到广大社会中ณ去竞争生存时，就去向一个ฐ杨姓军官谈及，便得到了那ว方面的许可，应允尽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ะ。那ว天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ณ元节，我记得分明，到เ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河中ณ清静异常。纸钱烧过后，我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一块半斤ภ重熟肉吃尽，脱了衣裤ไ，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ด了约两ä点钟左ุ右。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ฐ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แ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瑛，这个ฐ陈继瑛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ฐ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ฐ鬼脸，说两ä句无害于事的玩。两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ฐ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ฦ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เ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逃学失败被家中ณ学校任何一方แ面发觉时，两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เ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想到เ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เ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á于最容易神往到เ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ณ感觉过小小冤屈。那ว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ฦ舅父同另外那ว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ณ客厅楼上有两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ฦ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ณ。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ฦ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ษ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ม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ฐ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๐把家中ณ房屋售去，剩下约三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ม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ว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ฦ，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เ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ว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แ做了一个ฐ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ฐ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ว么เ一个ฐ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ว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做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า的团防局，我得到เ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เ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ว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ฐ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á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๐从那ว些本地乡绅方แ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ว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ว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ฐ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ว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ຓ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ว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ว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ณ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ว亲戚说:๘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做去。什么เ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เ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ณ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๘好，那ว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ณ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ว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ฦ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ฦ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ฦ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เ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ว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๑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แ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แ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ฦ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ว件事情不消说也到เ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เ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ว一本帐簿，同那两个ฐ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ฐ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ว个ฐ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