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1้934๒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国文教员。校长待我是好的,同学生的关系也颇็融洽。但是同行的国文教员对我却有挤兑之意。全校三个ฐ年级,十二个班,四个国文教员,每人教三个ฐ班。这就来了问题:其他三位教员都比我年纪大得多,其中ณ一个还是我的老师一辈,都是科班出身,教国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着备课。他们却每人教一个ฐ年级的三个班,备课只有一个ฐ头。我教三个ฐ年级剩ທ下的那ว个班,备课有三个头,其困难与心里的别扭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这一年里,收入虽然很好(一百六十元的购买力约与今天的三千二百元相当)แ,心情却是郁闷。眼前的留学杳无踪影,手中的饭碗飘忽欲飞。此种心情,实不足为ฦ外人道也。
此外,我还旁้听了或偷听了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婉莹(เ冰心)แ、郑振铎ດ等先生的课,我都听过,时间长短不等。在这种旁听活动中ณ,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ç同学,被冰心先生婉言赶出了课堂。最成功的是旁้听西谛先生的课。西谛先生豁达大度,待人以诚,没有教授架子,没有行帮意识。我们几个ฐ年轻大学生——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还有我自己้——由á听课而同他有了个人来往。他同吧金、靳以主编大型的《文学季刊》是当时轰动文坛的大事。他也竟让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充当《季刊â》的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光荣。结果我们同西谛先生成了忘年交,终生维持着友谊,一直到1้9๗58年他在飞机失事中遇难。到了今天,我们一想到เ郑先生还不禁悲从中ณ来。
在这一段时间内,外界并不安宁。军阀混乱,鸡犬不宁。直奉战争、直皖战争,时局瞬息万变“你方แ唱罢我登场”有一年山大祭孔,我们高中学生受命参加。我第一次见到เ当时的奉系山东土匪督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和多少姨ถ太太的张宗昌,他穿着长袍、马褂,匍匐在地,行叩头大礼ึ。此情此景,至今犹在眼前。
我们家,我父亲一辈,大排行兄弟十一个ฐ。有六个因为ฦ家贫,下了关东。从此音讯杳然。留下的只有五个ฐ,一个送了人,我上面已经说过。这五个ฐ人中ณ,只有大大爷有一个儿子,不幸早ຉ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生下以后,就成了惟一的一个男孩子。在封建社会里,这意味着什么เ,大家自然能ม理解。在济南的叔父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兄弟俩一商量,要把我送到济南。当时母亲什么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ม理解。很多年以后,我才听人告诉我说,母亲曾说过:“要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这一句不是我亲耳听到的话,却终生回荡在我耳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最初ม生活并没有怎样受到影响。慢慢地肉和黄油限量供应了,慢慢地面包限量供应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应了。在不知不觉中ณ,生活的螺丝越拧越紧。等到人们明确地感觉到เ时,这螺丝已经拧得很紧ู很紧了,但是除了极个ฐ别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没有听到老百姓说过一句怨言。德国法西斯头子统治有术,而德国人民也是一个ฐ十分奇特的民族,对我来说,简直像个谜。
后来战火蔓延,德国四面被封锁,供应日趋紧ู张。我天天挨饿,夜夜做梦,梦到中ณ国的花生米。我幼无大志,连吃东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壮志的人,梦到的一定是燕涎ๆ、鱼翅,哪能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只梦到花生米呢?饿得厉害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处在饿鬼地狱中,恨不能ม把地球都整个吞下去。
我仍然继续念书和教书。除了挨饿外,天上的轰炸最初还非常稀少。我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此时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替他上课。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读通了吐火罗文,名扬全球。按岁数来讲,他等于我的祖父。他对我也完全是一个ฐ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ຖ拿手的好戏都传给我:印度古代语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见,一定要教我吐火罗文。我乘๖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ใ机,通过了口试,布朗恩口试俄文的斯拉夫文,罗德尔口试英文。考试及格后,仍在西克教授指导下学习。我们天天见面,冬天黄昏,在积雪的长街上,我搀扶着年逾八旬的异国的老师,送他回家。我忘记了战火,忘记了饥饿,我心中只有身边这个老人。
我当然怀念我的祖国,怀念我的家庭。此时邮政早ຉ已断绝。杜甫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却是“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亿金”事实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这大大地加强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药量,与日俱增,能ม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时英美的轰炸已成家常便饭,我就是在饥饿与轰炸中写成了几篇论文。大学成了女生的天下,男ç生都抓去当了兵。过了没有多久ื,男生有的回来了,但不是缺一只手,就是缺一条腿。双拐击地的声音在教室大楼中往复回荡,形成了独特的合奏。
到了此时,前线屡战屡败,法西斯头子的牛皮虽然照样厚颜无耻地吹,然而已经空洞无力,有时候牛头不对马嘴。从我们外国人眼里来看,败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无力了。
德国人民怎么เ样呢?经过我十年的观察与感受,我觉得,德国人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学技术处于世界前列ต,大文学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科学家,近代哪一个民族也比不上。而且为ฦ人正直、淳朴,各个都是老实吧交的样子。在政治上,他们却是比较单纯的,真心拥护希特勒者占绝大多数。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极端诬蔑中国人,视为文明的破坏者。按理说,我在德国应当遇到很多麻烦。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听说,在美国,中国人很难打入美国人社会。可我在德国,自始至终就在德国人社会之中,我就住在德国人家中,我的德国老师,我的德国同学,我的德国同事,我的德国朋友,从来待我如自己้人,没有丝毫歧视。这一点让我终生难忘。
这样一个ฐ民族现在怎样看待垂败的战局呢?他们很少跟我谈论战争问题,对生活的极端艰苦,轰炸的极端野蛮,他们好像都无动于衷,他们有点茫然、漠然。一直到19๗45๓年春,美国军队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彻底完蛋了,德国人仍然无动于衷,大有逆来顺ิ受的意味,又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ใ外,又有点昏昏然、懵懵然。
惊心动魄的世界大战,持续了六年,现在终于闭幕了。我在惊魂甫定之余,顿时想到了祖国,想到เ了家庭,我离开祖国已经十年了,我在内心深处感到เ了祖国对我这个ฐ海外游子的召唤。几经交涉แ,美国占领军当局答应用吉普车送我们到เ瑞士去。我辞别德国师友时,心里十分痛苦,特别是西克教授,我看到เ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双手发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我连头也不敢回,眼里流满了热泪。我的女房东对我放声大哭。她儿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ທ下她一个ฐ人。几年来她实际上是同我相依为命,而今以后,日子可怎样过呀!离开她时,我也是头也没有敢回,含泪登上美国吉普。我在心里套一首旧ງ诗想成了一首诗:
留学德国已๐十霜,
归心日夜忆旧邦,
无端越境入瑞士,
客树回望成故乡。
这十年在我的心镜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统治,极端残酷的世界大战,游子怀乡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