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有点闷热，外面的空气却很清爽。天井中ณ间横着一条宽的石板路，两旁的土地上长着两ä株梧桐树，给两边厢房多少遮了一点阳光。蝉声从树上传下来，那些小生物断ษ续地叫着。觉新า站在阶上觉得心里很空虚。房里的牌声和树上的蝉声聒噪地送进他的耳里，增加了他的烦闷。他立了片刻。国光忽然在房里发出一声怪叫，好像是谁和了大牌了。接着是蕙的一声轻微的咳嗽ณ。觉新不能够再听那ว些声音。他便往左上房走去，他想找一个人谈几句话。他想起芸，他要去看她。
觉新吃过早饭，又和周氏、淑华们谈了一阵闲话，才回到自己的房里。他走进过道，看见克明从里面出来，仆人文德捧了一个包袱跟在后面。他站住招呼了一声。克明忽然问道：“刘升还没有回来？”觉新า恭敬地答应了一个ฐ“是”字。
“演戏的事情现在也很有办法。款子已๐经筹到一点，以后还打算募捐。我们就要开始排戏，由存仁担任导演。”“大家一定要我参加。但是我从来没有上过舞台，上次在学校演《宝岛》又未成为ฦ事实。我怕我演不好戏，所以只答应扮演一个ฐ不重要的脚๐色如银行家、医生、大学生之ใ类。陈迟担任安娥，汪雍担任马霞，还如担任苏斐à亚，是决定的了。汪雍常常扮女角，还如以前也演过一两次戏，自然不成问题。陈迟以前总是演男角。这次他演安娥，倒应该多费力练习；不过他自己说他很喜欢安娥这个人，所以他愿意扮演她。他甚至说他要扮出一个ฐ活安娥给我们看。我们都不相信。但是我们希望他能够演得好。因为ฦ这次演戏和我们的周报发展前途有很大关系。我们下星期就要开始排戏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觉民的信里说：“《极乐่地》已经出版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今天给你寄上两ä包。你如需要，以后还可以多寄。今天我们一共寄出一百多本，北京、南京、广州ะ、汉口、安庆各处通信的朋友那里都有。这是我们自己包封，自己้带到เ邮政局去寄发的。我们又在报纸上登出了广告。我们想一千本书很快地就可以半卖半送地散完的。这是均社出版物的第一种，以后我们还预ไ备翻印别的书。望你在上海多搜集一些这类书寄来。你在那ว里搜集一定很方แ便。便是一本破旧的小册子我们也当作宝贝似的。前天我从学校回家无意间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小书，叫做《俄罗斯大风潮》，是民国以前的出版物，用文言翻译的，译者署名独立之个人书里面叙述的全是俄国革命党人的故事，读了真使人热血沸腾。我把书拿给存仁他们看。他们都不忍释手，说是要抄录一份。这本书不知道你见过没有？你要看我可以寄给你。”“《夜未央》决定在暑假中演出。离现在不过一个ฐ多月。所以我们应该赶快排演，前天已๐经开始背台词了。以后规定每隔一天晚上练习一次，在存仁或惠如的家里。我决定扮演银行家，这个脚色不大重要，倒容易演。这两天在社里常常听见各种古怪的话声。大家都在背词。京士扮警长。他时时做出摸胡须ี的样子，踌躇满志地说：不要忙，不要忙，……慢慢来，或者发怒地骂道：这个ฐ畜生岂有此理。扮革命党人桦西里的惠如沉着脸苦恼地说：那许多人他们的血是一滴一滴的零碎流。最有趣的是扮看门人桑永的叔咸和扮女仆马霞的汪雍时常调笑，叔咸带着傻气地问道：如果没有亚历山大第一，那第二第三两位又从何而来？汪雍尖声笑答道：你这话很不错。他后来又撒娇地说：如果我不放你去呢？惹得我们大家都笑了。今晚上在存仁家里排演第一幕，我预备去看……”过了几天，觉民又给觉慧写信：“你问琴为什么最近不给你写信。她近来实在太忙，她刚刚ธ考完毕业考试。她说过几天一定有信给你。你问起她毕业以后的计划ฐ。她现在还没有什么เ确定的计划。外专不开放女禁，她也就没有别的学校可读。她未始不想到下面去读书，不过目前还有一些困难，我们的意思是等我毕业以后，我们两个一路到เ上海ร或北京去。我们在这里也还可以做一点事情。所以我们都不急于想走。等一年也不要紧。琴毕业后很有空。她答应以后常到我们家来帮助二妹学习各科知识。这对于二妹很有益处。我们决定要等二妹的事情办妥了，才离开这里。不然，我们一走，二妹的事情就不会有什么办法。我说过我决不能够让二妹做一个ฐ不必要的牺牲品。我近来把旧的《新青年》、《新า潮》等等杂志都拿给她看，要把反抗的思想慢慢地灌输一点进她的头脑แ里。”今天晚上我们在惠如家里排演《夜未央》第二幕。
觉民一天吃过午饭，打算到琴的家去。他走到เ大厅上，看门人徐炳正从外面走进二门来。徐炳看见他，便报告道：“二少爷，外面有一个ฐ姓张的学生找你。他不肯进来，在大门口等着，要你就去。”“好，”觉民答应一声，他想大概是张惠如来找他到周报社去。他到เ了外面才看见张惠如的兄弟张还如穿着高师学生的制ๆ服，手里捏了一把洋伞，低着头在大门口石板地上踱来踱去。他跨过门槛ນ唤了一声：“还如。”张还如惊喜地抬起头来，简短地说：“觉民，我们到存仁家去。”声音不高，说话的神气也很严肃。
炬成灰泪始干。”觉新意外地发见这样的诗句，心里很激动。他偷偷地看了杨嫂一眼，杨嫂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又埋下头去看手里的书签。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蚕到เ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蕙这一天是不出来见客的。琴和淑英姊妹在蕙的母亲陈氏的房里坐了一会儿，就由芸陪着到蕙的房间去。蕙早已梳洗完毕，正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垂泪。她看见她们进来，才勉强坐起带着疲倦的微笑招呼了她们。她们看见这个情形，说话很小心，极力避免惹起蕙的不愉快的思想。但是蕙跟她们讲了两三句话以后，忽然露出痴呆的样子闭了嘴，无缘无故地淌下几滴眼泪。
琴马上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以后也就没有人再谈到เ关于蕙的亲事的话。大家谈了一些另外的事。刚ธ巧这时收到เ了觉慧从上海ร寄来的信，两个信封里面装ณ了重重叠叠的十多张信笺，是写给觉新า、觉民、淑英、淑华四个人的。给淑英的单独装ณ在另外一个ฐ信封内。淑英略一翻阅便默默地把信揣在怀里。她心里的激动，人可以从她的开始发红的脸上看出来。但是众人并不曾注意这个ฐ，她们都留心倾听淑华朗诵那ว封给觉新们的信。在那封信里觉慧很兴奋地描写他春假中的杭州旅行。西湖的美丽ษ的风景在粗线条的描绘中浮现出来，把众人的心都吸引去了。那个地方แ她们从小就听见长辈们谈过，他们常常把那ว里的风物人情形容得过分的美好，因此很容易培养年轻人的幻想。这些少女以到เ西湖去为一生的幸事。她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然而如今居然有一个ฐ同她们很亲近的人从那个梦景似的地方แ写信来了。这封信仿佛就把那遥远的地方แ拉到了她们的身边似的。她们都很激动，都很感兴趣。淑华把信读完了，大家都觉得信写得简单，她们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下回说罢，”枚少爷胆怯地推诿道。过后他忽然红了脸，鼓起勇气用很低的声音说：“爹管得太严。我有时只得偷偷看点闲书。心也让看闲书看乱了。有时整晚睡不着觉，有时睡得还好，半夜里又让……梦遗弄醒了。我怕得很。我不敢对爹说。近来我又常常干咳……”他愈说愈激动，后来有点口吃了。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出来，但是他忽然低声嘘了一口气，消极地说：“下回再说罢。”觉新า站住听枚少爷讲话。他很感动，便更加注意地听着。
淑英姊妹陪着两位表姐走出了左ุ上房，淑英忽然想起这一天没有看见淑贞，便向跟在后面的绮霞问道：“绮霞，你今天看见四小姐没有？她怎么没有出来？”“等我去看看。我请她来。二小姐，你们先走罢，走得慢一点，我会赶上的。你们先到哪儿去？”绮霞接口说。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带去做什么？又给我们招麻烦。”觉新า叹一口气埋怨地插嘴道。
剑云坐了一会儿，随便拿起一本杂志来看。后来他觉得眼睛有些疲倦，便放下书，在房里踱了几步，心里很烦，不能静下去。何嫂从窗下走过，不久ื她又在隔壁房里哭起来。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责备地唤了一声，又用嫌厌的眼光看了觉英一眼。觉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晓得。你放心。以后的事情，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我们当然帮忙，”琴明白淑英的意思便暗示地答道。
“四弟，你又在这儿耍！你还不进书房去！”淑英从角门里走出来，看见觉英一个ฐ人在那里调逗鹦鹉，便责问道，声音很温和。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เ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众人走出游廊，下了石阶。前面有一点光，还有人影在动，原来袁成打了一个灯笼，苏福空着手，两个ฐ人恭敬地站在阶下等候他们。
翠环看见他不答话，又带了哀求的调子说：“大少爷，你不怜恤二小姐，还有哪个来怜恤她？只有你能够给她想一个法子……”觉新า不等她说完，忽然插嘴说：“三太太有办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罢。这一定有用处。”这两句话也是顺ิ口说出来的，他似乎用它们做遁辞。
淑英看见枚少爷的这种神情，脸上浮ด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地倾听周氏讲话，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角挂了一线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เ这个少女的命运，心里有些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的面孔出神。
“二姐，看见没有？”淑华等到婉儿走出去了，马上对淑英眨了眨眼睛突然问了一句。
“革命党”三个字在淑华、淑贞的耳里是完全陌生的，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淑英略略๓知道一些，那是从她最近读过的西洋小说上面知道的。但是她还不能够十分了解。真正了解的只有觉民和琴，然而琴也被这三个字吓住了。
“大表哥，你太苦了。你应该请个医生看看才对，”琴带着同情的关切说。
淑英和琴又谈了两三句话，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们睡得很好，直到淑华和觉民来叫门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她们匆忙地穿衣服。翠环正在收拾隔壁房间，听见响动，就连忙过来给淑华和觉民开了门。这时琴和淑英已๐经穿好了衣服。翠环便挂起帐子，铺床叠被。“二姐，快九点钟了，你们还没有起来。你说你们一共睡了多少时候？”淑华看见她们忍不住得意地嘲笑道。
“不要响，”淑英连忙轻轻地叮嘱道。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罢？”淑英忽然掉过头问琴。
“很简单的，不要怕，没有一点危险，”任医官含笑地安慰道。
任医官说中ณ国话比祝医官说得好，他还向觉新า谈起蕙的病原。他说，这是孕妇常有的一种病，因为初ม次受胎，胎儿怀得低一点，孕妇的尿管便受到เ胎儿头部的压迫。孕妇虽然时时小便，总是出来的少，而贮在尿胞里的较多。这样愈积愈多，尿胞里就装满了尿，因此尿内的尿酸便往上冲，以致孕妇发生头痛等等现象。他又保证地说，现在只要略施ๅ手术，用导尿管放在尿道里把尿胞里积存的尿一次排泄出来，病就好了。再服一点清毒剂๘，那更无问题。最后他又警告地说，如果不照ั这样办，日子久了尿毒侵入血液或神经，那么孕妇便会小产或者发生尿毒症。
觉新า和国光送了任医官上轿，便转身往里面走去。他们刚走了两步，国光忽然问道：“大表哥，你相信这种话吗？”“我想也有点道理，”觉新า坦白地答道。他知道蕙的病势不重，便不像先前那ว样地焦急了。
“据我看，他的话简直靠不祝头痛怎么能跟尿有关系？我想还是中医的阴阳五行之说有理，”国光理直气壮地说。
觉新า含糊地答应一声。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发作出来。他只得忍耐着，默默地走进里面去。他进了房间，看见国光的母亲在那里跟蕙讲话。他向郑太太行了礼，说了两句话。他忽然听见蕙用手帕掩住嘴咳嗽，又想起任医官的话，便走到เ床前，等蕙止了咳，然后关心地问道：“蕙表妹，医生的话，你也听见了的。你的意思怎样？你说了，我好去对外婆、大舅母她们说。”蕙把头一动，感激地笑了笑。她费力地说（但声音并不高）：“既然是婆婆她们请来看的，又劳大表哥亲自走一趟，那ว么以后就请他医罢。”“这不大好，我看西医不可靠，”国光在旁้边反对道。
“少奶奶，你怎么好答应外国人给你医病？外国人花样多得很，会想出希奇古怪的法子来骗人。并且一个陌生的男人怎么好在你那ว种地方แ动手？不要羞死人吗？倘使一个不小心把胎儿弄伤，那更不得了。”郑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声嚷道。她的脸色不大好看，这表示她心里不高兴。
“太亲母，不过话也不能这样说，西医也有西医的道理……”觉新า极力压制了他的愤怒，勉强做出笑容解释道。但是他刚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蕙阻止了。蕙在床上唤了一声：“大表哥。”他更走近一步去听她说话。
蕙疲倦地笑了一笑，喘息地说：“多谢你今天走一趟，刚才妈的话也很有理。我不要请西医看了。请你转告婆婆她们。
我吃中ณ医的药，也会慢慢儿好起来的。请她们不要着急。“她的略๓略失神的两眼望着他，两ä颗大的眼泪嵌在两只眼角。她对着觉新微微地摇头，又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昨晚上梦见梅表姐，大概ฐ是妈昨天告诉我钱大姑妈从宜宾写信来的缘故。“觉新า痴呆地立在床前，好像受到意外的打击似的。他望着蕙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奶奶这才懂得道理。”郑太太得意地称赞道，这才把觉新า唤醒了。
“大表哥，令表妹倒很有见地。请你回去把这个情形转达岳父、岳母，请他们放心。像令表妹这样的病不宜请西医看。
我们每天请罗敬亭、王云伯来看，今天又加请了张朴臣，他们三人轮流看脉ำ，共同主ว方，不会有错的。请岳父、
岳母放心，“国光客气地对觉新说，一面不停地摇摆着他的宽大的方头。他用这几句话便把觉新า关在门外了。
觉新า望着国光，听这个ฐ人一句一句地说下去。他的眼前还现着那ว张憔悴的脸庞和那一对含泪的眼睛。他觉得心里很乱。他又感到鼻子酸痛。他知道自己้快要淌泪了，便努力克制悲痛的感情。他勉强支持着听完国光的话，含糊地答应一声，也不跟国光辩驳，却走到เ床前，向蕙嘱咐了几句话，要她安心静养，然后告辞走了。
觉新看见轿子出了郑家的大门，他在轿里起了一种逃出魔窟似的感觉。但是他一想到留在他后面的蕙的命运，悲愤又绞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