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看见觉新า含泪不语，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头望着淑华，露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三女，我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五婶昨天对我说过你二哥带你们到公园里头去吃茶。她说她已经骂过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训一顿ู。我想哪儿会有这种事情？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晓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无中生有找些事情来闹。”觉新连忙掉头去看淑华。他注意地看她的脸，他的心里起了疑ທ惑。他急切地等候淑华的回答。淑华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样，但是她找不出话来掩饰，便把嘴一噘，生气地答道：“这又有什么希奇。到公园去了也不会蚀掉一块肉。况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那ว么你们真的去过了？”周氏惊讶地说，这个ฐ回答倒是她完全没有想到เ的。
剑云听见这三句话，一个“命”字触动了他的别的心思，他苦涩地自语道：“命，一切都是命。可是命运偏偏跟大哥作对，连海儿这样逗人爱的孩子也活不长久，真是没有天理。”“天理？本来就没有天理！”觉民气恼地说。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快走到拐门口，他忽然省悟地说：“大哥到处敷衍，见人就敷衍，敷衍了一辈子，仍然落得这样的结局。你还说这是命？”觉民说到เ最后一句话，便掉过头去看剑云，他似乎ๆ盼望着剑云的回答。但是剑云并不作声。这时他们走进了拐门，意外地发见觉新一个ฐ人立在觉民的窗下，身子靠着阶前那ว根柱子，埋着头在思索ิ什么。
“我不信！”淑华又说。
琴爱怜地看了淑贞一眼，含笑安慰道：“四表妹，你不要害怕。我们都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淑贞不作声，琴像逗小孩一般地接着又说：“你不是常常说起要看孔雀吗？我们等一会儿就到动物陈列所看孔雀去。孔雀开屏真好看。”“嗯，”淑贞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琴一眼，含糊地答应一声。
翠环站住了，转过身子问道：“什么事情？”觉英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慢腾腾地说了一句：“你看见喜儿吗？”翠环马上变了脸色，把身子一扭，也不答话，就冲进了厨房。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责骂，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气的时候，他才略๓略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克明。
一边是藤萝丛生的假山，一边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全是糊着白纸的雕花窗户。窗前种了一些翠竹。门是向大厅那面开的。
翠环侧头望了望觉新า，问一句：“大少爷，走吗？”便提着风雨灯走下阶来。觉新也跟着她到了下面。
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见过的，四年的分别ี不会使她完全忘记了那些面容。她先给周老太太请了安，又给两位舅太太请了安，然后跟两ä个ฐ表姐和一个表弟都拜过了，就在她的母亲张氏身边一个ฐ方凳上坐下来。
淑英看见父母都不在家，厨房里准备了寿面，便招呼淑华、淑贞姊妹到她这里来吃面。她们三个ฐ再加上觉英，每人坐了一方，翠环和王嫂在旁้边伺候他们。他们刚刚端起面碗，用筷子挑面，吃了两ä三口，就听见倩儿同喜儿两ä个ฐ人齐声在窗外唤：“二小姐，二小姐！”她们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在讲话。淑英应了一声，就放下碗来。翠环说了一句：“多半是婉儿来了，”就往外跑。觉英仍然大口地吃着面。他的三个ฐ姐姐都放下碗等候着。
觉新接着说道：“他说过两天就给你写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长。不过……”他沉吟了一下低声对觉民说：“他寄了一篇关于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来，叫我看了交给你拿去发表。这个我没有给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会抱怨我。三弟上一封信里写了几句激烈的话，三爸看了就不高兴。他抱怨我不该把三弟放走，他说三弟将来一定会变坏的，我也有责任。”“这叫做自作自受。你为什么要把信给他看？”觉民不了解觉新า的心情，却也抱怨他说。
觉新看见她们进来，连忙推开海臣，站起来让坐。他又叫海臣招呼了“琴孃孃”。
窗户都关着，玻璃上的纸窗帘也不曾卷起，所以房里还很暗。
“还要去？难道你今天还没有耍够？”琴惊讶地说了这两ä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说话来阻止了。
她们进了月洞门，转过那ว座大的假山，穿过一个ฐ山洞，到เ了梅林。这里种的全是红梅，枝上只有明绿色的叶子。她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滨。她们走上曲折的石桥。这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天空变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面还涂ิ抹了几片红霞。这些映在缎子似的湖水里，在桥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装饰。
淑华望望四周的花和树，望望晴明的蓝天，愉快地对蕙和芸说：“我真高兴，你们这回来可以多耍几天。我们这两ä天正闷得很。我很想念你们，你们又不来。我要妈喊人去请你们，妈又说你们有事情。现在你们到底来了。我们大家好好地耍几天。”“我也很想念你们，我也时常想来看你们，你们怎么不到เ我们家里去呢？”芸带笑答道；过后她又改变语调说：“不过我们家里实在没有趣味，你们不去也好，还是我们来看你们好些。”“可是蕙表姐以后恐怕不能ม常来了。”淑英压住感情的冲动，低声说。
蕙并不答话。芸也收敛了笑容不作声。淑华没有注意到เ她们的表情，她半取笑半怀念地问：“蕙表姐，你以后还会不会想我们？”她看见蕙不开口，便再问：“你是不是有了那个ฐ人，就忘记了我们？”蕙红着脸俯下头去，叹息一声，慢腾腾地说：“三表妹，我怎么เ能忘记你们？我到这儿来仿佛在做梦。只有到你们这儿来，我才感
到เ一点人生乐趣。”她慢慢地把头举起，眼圈已经红了。她不愿意让她们看见她落泪，便把头掉开去看一座长满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缝里有人影在晃动。但是她也并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说话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伤心了，你还不劝劝蕙表姐，给蕙表姐赔罪，”淑英心里也很难受，她知道蕙为ฦ什么伤心，不觉动了兔死狐悲之感，她找不到เ劝解的话，只得这样地抱怨淑华道。
“哪儿的话？我好好地并没有伤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连忙回过头来分辩道，她故意装ณ出笑容，眼角的泪水干了，但是眉宇间仍然带着哀愁。
淑贞和绮霞来了。绮霞的手里提着一个ฐ篮子。淑贞看见她们，脸上露出喜色，急急地走过来。她走到淑英身边，连忙坐下去，两只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带笑地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么เ今天没有看见你出来？你躲在屋里头做什么？”淑华看见淑贞坐下了，不等她说话，便问道。
淑贞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脸，才看见她的眼睛有点发肿，知道她今天一定哭过了，便爱怜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温和地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五婶又骂你吗？”淑贞默默地点着头。
“你忍住，你不要难过，免得给人家知道，事情过了就算完了，”淑英关心地嘱咐道。
“我晓得。”淑贞低声应道。
“你们叽哩咕噜在说些什么？”淑华看见她们两人在低声讲话便好奇地插嘴问道。
“没有说什么เ。我不过随便问四妹一句话，”淑英勉强笑答道。
“奇怪。为ฦ什么你们大家都不说话？”淑华忽然又问道。
“你们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里有什么เ事情？”“只有你一个ฐ人整天高兴。”淑贞翘着嘴，赌气地说。
“不错，三表妹随时都是乐观的。”芸称赞地说。
“三表妹，你这种性情真值得人羡慕，我只要能有一两分也就好了，”蕙两眼水汪汪地望着淑华说。
“蕙表姐，你说客气话，我的性情有什么เ希奇。人家总说我是冒失鬼，他们说做小姐的应该沉静一点，”淑华爽直地说。
“沉静点？”蕙痛苦地、疑ທ惑地低声念道。过后她忍受地、叹息地说：“我也算是很沉静了。”她的脸色突然变成了惨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脸色，便埋下头，紧紧ู地捏着淑贞的右手，淑贞就把半个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气愤似地站起来，走了好几步，忽然仰起头去望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有几片白云在慢慢地移动。十几只白鸽飞过她的头上。哨子贯满了风，嘹亮地响起来。白云被风吹散了，留下一个平静的海水似的蓝ณ天。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什么不悦耳的声音来搅乱ກ她的思想。她本来应该安闲地享受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却不平地想起来了：“做一个ฐ女子为什么เ就必须出嫁？”这只是思想，芸还不敢用话把它表现出来。然而淑华在一边忿怒地说了：“我真不懂为ฦ什么เ做一个女子就应该出嫁。”她说的正是芸想说的话。
蕙侧头看淑华，有点惊奇淑华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她接着无可如何地说：“总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也不能这样说。我不相信女子就该受苦。”淑华气恼地分辩道，她把头一扬，本来搭在她的肩上的辫子便飘到脑后垂下了。
绮霞早把茶斟ต好放到เ她们的面前，看见她们都不喝茶，谈话也没有兴致，便带笑地打岔说：“蕙小姐，芸小姐，你们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啊，我倒忘了，”蕙勉强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饮了两ä口。
淑华却一口气喝干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罢，”绮霞笑吟吟地望着芸说。她端起杯子打算给芸送去。
“我自己้来，”芸客气地说。她走过去接了茶杯拿在手里。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头去望天。鸽子飞得高高的。蓝天里只出现了十几个白点。两ä三堆灰白云横着像远山。她小声地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她只念了两句，又举杯把茶喝尽，然后将茶杯递还给绮霞。她走过蕙的身边，温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我赞成三表妹的话。我们固然比不上他们男子家。然而我们也是一个ฐ人。为什么就单单该我们女子受苦？”蕙叹了一口气，身子略๓略向后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长指甲把垂下来的鬓角挑到เ耳边。她淡淡地说：“唉，话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单说空话又有什么เ用？”她又把头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侧起头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着草地，似乎在思索什么。蕙同情地、还多少带了点悲戚地对淑英说：“我是来不及了。我是不要紧的。我得过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应该想个ฐ法子。你不能学我一样。你该记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说的话。”淑英还没有答话，淑贞本来偎着淑英，这时把脸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脸，她亲密地、恳求般地唤了一声“二姐”。她希望淑英听从蕙的劝告。
淑英感动地看看淑贞，又看看蕙。父亲的发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动一下。
泪水渐渐地在她的眼睛里泛滥了，她似乎ๆ要伤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没有哭，她极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来控制自己้。她这样地挣扎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忽然露出来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后太阳重现一样。她坚决地说：“蕙表姐，你放心，我总会想个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ຆ帖ຆ服服地到เ陈家去。”其实这时候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ว个绝望的步骤——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过你也应该小心才是，”蕙仍旧ງ担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设法还是早ຉ些设法好。晏了时，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临ภ头，你也只得由别人播弄了。请你拿我做个前车之鉴。“蕙表面上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里她却感到针ฤ刺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ว一天，我还想不到法子，那么我会死的。我宁愿走鸣凤的路，”淑英不曾仔细思索ิ，便咬牙切齿地说了上面的话。她自己不觉得什么。这是她的最后一条路，她目前可以决定的。
蕙听见淑英的话，面色忽然一变，脸上堆了一层黑云，像暴风雨突然袭来一般。她接连地低声说：“你不能ม这样，你不能ม这样。”淑贞紧紧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纠缠地逼着问：“二姐，你当真？”淑华早站起来，同芸一起到那几丛草花旁边去采摘花朵，去捕捉一只蓝色蝴蝶。绮霞也跟了去。她们用手帕去赶蝴蝶，跟着蝴蝶跑，从那ว边发出清脆的笑声。笑声送进了蕙的心里和淑英的心里。
这笑声把淑英从绝望的心境中ณ救出来，她忽然醒悟似地责备自己道：“我不该说这种话。”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贞。她欣慰地笑了笑，对蕙说：“你听，她们笑得多高兴，我还想到เ死。”她的眼睛跟随着她们的影子动。她又说：“我真糊涂，我还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动，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头。她忘记了先前有过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压似乎ๆ突然消失了。现在包围着她的是清爽的空气，晴明的蓝ณ天，茂盛的树木。她的眼前明亮起来，她的心上也渐渐地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