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桌用肘子捣醒我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教室里一片行刑前的寂静。化学老师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盯着我，冷峻的目光中孕育着他的愤怒。我缓缓站了起来，用手背擦去挂在嘴角的口水绝望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英雄末路的感慨。
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处于危险之下的痛苦。如果站在我眼前的是个同龄人，也许我会无所畏惧地与之ใ对抗到底。但眼前这位红着眼的成年人让我感觉他无懈า可击。我渐渐丧失了自信和倔强的意志，打算低头认罪了。
化学老师用他那双因饮酒过度而泛着血红的眼睛盯着我一言不。让我惊奇不已的是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眨一下。在这漫长的数十分钟里，他目光中的杀气越聚越浓了。传说他曾经用冷峻的血色目光严重杀伤过七位女生和两位男生。那九位曾在他课上睡觉的兄弟姐妹从此不敢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看人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神情恍惚得让人看了心痛不已๐。
可是就在我低头的瞬间，意外地现了他的破绽。我气息奄奄的信心在瞬间获得了新生。在酝酿了一下感情之后，我抬起头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望一眼他，再低头看一眼他脚上那双足有两个ฐ月没有擦拭的斑驳的皮鞋，仿佛那双令我伤心的皮鞋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般在他那里饱受摧残。如此反复引导了数十分钟之后，他顿时恍然大悟。自己低头一看，目光中的杀气顿时烟消云散。刚才还杀气逼人的化学老师此刻用一副无辜自责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求得原谅。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也忽闪忽闪地眨得可爱起来。我伤心地望着他和他的那双皮鞋，让他感觉它们真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般。
——《草原之歌》海子
当蚊子用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语调给我们讲述完关于自己的一件的事情后，我们乐得前仰后合如同骑在马背上一般。
我相信我这位拥有一位在国有企业当大官的父亲的朋友，从小就有着公子哥儿一般高傲和自尊心。当他告诉我们那ว位像小女人一样踢了他的英语老师因遭受到他的报复而失去一颗门牙和女朋友时，依然显得愤愤不平。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蚊子冷峻地对我们说。
而我们几个却正在因那个倒霉的老师受到เ如此惩罚而幸灾乐祸。
蚊子在初中阶段就习惯于依仗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傲慢地对待别人。他同时也天真地以为老师们也会因为ฦ他成绩优异而无限地偏爱他。事实也进一步巩固了他这种想法。他平时也会犯一些错误。但当犯了同样错误的同学接受惩罚的时候，蚊子却能够得到老师的宽容而免于惩罚。蚊子凭借其格外优异的英语成绩得到เ了那位总是将头梳得油光闪闪的英语老师的宽容。这使得我这位被宠惯了的朋友误以为那位拥有一口因吸烟而变的黄灿灿的牙齿的老师，会对他无限地偏爱和恩宠。就是这个ฐ天真的念头才导致了那位年轻英语老师的不幸。
我相信在我的朋友没有遭受到那次让全篮球场的人都惊愕的惩罚之前，他是非常喜爱和敬佩自己的英语老师的。
那位英语老师经常叼着烟和蚊子一起打篮球。到现在蚊子和我打篮球时偶尔也叼着烟。这让我反感不已。我相信他是无意中受了那位老师的影响。
我这位热衷于篮球的朋友，经常在午饭后匆匆地跑去学校打篮球。不幸的是那个阶段，他的英语老师正处于恋爱的狂热之中。美好的恋爱让他成天沉浸于幻想的世界里，就连上课都心不在焉，时常在沉思中出嘿嘿的笑声。就在一天中午，那位专注于恋爱的老师从食堂出来，端着饭盆经过篮球场时，蚊子的一记投篮砸在篮筐上，经过反弹飞向了正在茫然地笑着的英语老师。看着篮球划着精美的弧线飞向自己的英语老师，我的朋友很负责任地大喊：
“老师小心!球来了！”
那位正沉浸在恋爱幻想中的老师显然听到了蚊子的警告。就在他从幻想中ณ惊醒的一瞬间，飞来的篮球准确无误地将他手中端着的饭盆打落在地，满满一盆饭扣在地上后，那只可笑的饭盆竟然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向着我的朋友滚去。
那位英语老师因幻想而产生的笑容僵死在脸上，中午的阳光让他油光闪闪的头显得格外湿润。他空端着两只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茫然。
这时，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检起滚到เ脚边的饭盆，向着他喜爱和敬佩的英语老师小跑过去。在此之前，这位老师曾无数次地给予此刻脸上正带着歉意笑容的蚊子以宽容。我这位朋友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他依然会得到英语老师的饶恕。当蚊子拿着饭盆站在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的老师面前时，我这位天真的朋友显然没看出来那笑容已๐经像面具一样生硬地扣在他喜爱的英语老师的脸上了。
“真是对不起啊！老师！”
蚊子笑容可掬地递上饭盆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预ไ料到,那位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英语老师，竟然像个ฐ小女人一样以极快的度在我朋友的小腿上连续踢了几脚๐，之后便拿着饭盆气急败坏地走了。
这回轮到蚊子不知所措了。他端着两只手一脸惊异地站在那儿，面前一滩饭像是自己的呕吐物一样惨不忍睹。
身后的球友笑出声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一向高傲的蚊子备感屈辱。他对我们说：
“我当时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我这位从小被宠惯了的朋友神情沮丧地离开了球场。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蚊子决定要报复他在此之前一直喜爱和敬佩的英语老师，要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蚊子以他十四岁特有的执着，每天都在寻找着报复过去常和他一起打篮球的英语老师的机会。
经过两个星期的努力后，蚊子终于等到了机会。他现英语老师最近一连几天都在下班后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去公园。他看着那ว个满嘴黄牙，将头梳得油光闪闪的家伙春风得意的样子内心就充满了仇恨。我的这位朋友很聪明，并没有选择直接和英语老师进行对抗，而是将他报复的目标锁定为那辆自行车。
蚊子赶在英语老师下班之前对那辆自行车进行了报复性的破坏。他将固定前轮的两ä颗螺丝拧了下来。蚊子用他的聪明才智预测英语老师将会在骑出校门的一刹那摔倒在众多老师和同学面前。
下班后，那位将要大难临ภ头的老师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之后，神采奕奕地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事情并没有按照蚊子预想的那样展。躲在楼上打算看好戏的蚊子一直盯着英语老师平安无事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他心中ณ被强烈的失败感笼罩着。我的朋友像一个挨了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沮丧。将一颗石子从学校一直踢到了自己家门口。
那ว位满面春风的英语老师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在夕阳的掩映下他显得精神抖擞。就在他因自己้能够以如此之快的度接近正耐心等待的恋人而窃喜的时候，他现自行车的前车轮以更快的度飞离了自己。同时，他已经莫名其妙地趴在巨เ大的疼痛之ใ中了。自行车的零件散落一地，他感觉像是自己被摔得散了架。
这一幕生时，蚊子正沮丧地踢着石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那ว位被摔得鼻青脸肿的英语老师随后被人送进了医院。他不仅失去了一颗黄灿灿的大门牙，还失去了那ว位苦等了他一个傍晚的恋人。就在蚊子知道这一切后，他竟然兴奋地将一颗硕大的石头用脚๐踢得老远。
听蚊子讲完这件事之ใ后，我们干了一杯。由于酒吧再没有其他客人，穿着格子衬衫的酒吧老板也坐在邻๑近的一张桌上听着蚊子的讲述。当他听完蚊子的故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借着暗淡的灯光，我现他笑起来很清秀。那丛留在上唇修剪整齐的胡子，如同插在姑娘间的一枝花所起的效果一样。他笑起来就像他自己一样有种褪色的清淡之感。记得我们高考结束后的那次聚会中他一直保持着那种笑容。再等到一年之ใ后，当我独自一人离开酒吧时，他仍以那种特有的笑容送我。那ว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在我讲述自己的秘密之前，我们一直谈论着关于老师的话题。我们的老师给我们留下的除了知识外，还有乐่趣无限的谈资。与杂乱无章的知识相比，那些如同压在页ษ层岩石中的化石一般的回忆就显得条理清晰得多了。
我们经常对留แ在记忆中ณ的老师逐一进行评论。就在我们毕业后围着篝火坐在青海湖畔的那个夜晚，当我们再一次谈及那些老师的时候，才现回忆本身给我们带来的欢乐永远都是鲜ຒ亮如初的。
我们谈论最多的是我们的班主任。那时的我对数学有着难以诉说的痛苦，但我还是很喜欢那位在讲台上幽默地跳来跳去的班主任。他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不经意间就能说出一句让我们捧腹的话。也许同样的一句话换个人来说会平淡无奇，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拥有了令人笑的功能。当我们因他的一句话而笑得哇哇乱叫时，他却又故意装出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说：
“你们在笑什么？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班主任的另一个特点便是他那口夹杂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他说话的语气曾经在全年级掀起了学习方言的热潮。这让我们的英语老师激动不已，原因是她误以为我们大家都在刻苦练习口语。在几年后的一个春节里，我们去他家里看望他时，他对我们说学校针对老师搞了一次普通话考试，结果他没有及格。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年终奖金被扣光了。
我的班主任当时拿着抽到的考题站在监考官的面前显得必恭必敬。考题是某名家写的一段散文，监考官要求他用普通话将那ว段散文朗读一遍。当我的班主任认真地念完那段优美的文字后，监考官严å肃地说：
“请你用普通话朗读！”
我的班主任在面对比他小十几岁的年轻监考官时，明显感觉到了代沟的存在。他垂头丧ç气地走出考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年终奖金被他们划ฐ成了零蛋。
就在他给我们说完这件事情后，班主任又摸着自己的头说：
“咋把人就害死了！”
这是他的口头禅，因此我们又被他逗笑了。
在我们五个分班之ใ前，才华横溢的语文老师是我们最喜爱的老师。他除了会教书之ใ外还会写诗算命看八卦。毕业之前他给我们几个都算了命，说我们个个都前途无量。结果是我们几个真的都前途无量地毕业了。当我们围坐在青海ร湖边的那ว个夜晚，抬头望着偌大的夜空将万物笼罩时，我们都忧伤地感到เ了自己的前途无量。
就在我和蚊子受到来自数学上的沉重打击时，往往都能在语文老师那里找到自信与安慰。他经常把我写的“南方湖边的麦地在燃烧”和蚊子写的“黑夜茶杯中ณ爬出的蛆叫我诅咒”之类的诗大加赞扬。这种赞扬所带来的自信在蚊子身上的表现就是他最后打印了“复旦”两个大字贴在他的课桌上。在我身上的表现就是当我在收到迟来整整一个ฐ月的“新概念”复赛通知后，我嚎啕大哭地拨通了语文老师的电话，语无伦次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之ใ后，每当我想起那件事情时，我都会怀念起自己当时的语无伦次和语文老师给我的安慰。
大雄在听我们讲述老师的故事时表现出了感人至深的羡慕和渴望。他说：
“你们的老师真好！”
离开学校快十年的大雄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是个粗人，连字典都不会查。
其实我们都知道大雄是用了夸张的手法。他说他小学的一位数学老师简直是禽兽，仅仅因为他和另外两名同学连续三次数学测验不及格，就用一只铁ກ皮铅笔盒狠敲他们的头。其中还有一名是女生。狂风暴雨般的敲打持续到那只铁皮铅笔盒成了一块废铁皮才停手。就在他停手后，那名女生就流起了鼻血。更叫大雄咬牙切齿的是那个ฐ禽兽老师使用的是大雄新买的铅笔盒。
大雄说自己头顶的包到现在还留着，并且低下头来让我们验证。朱丽伸手摸到了那个ฐ疯狂老师的罪证，情绪激动地说：
“那老师还真是禽兽不如啊！”
蚊子不紧不慢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全国那么多老师，出一个这样的另类也不为过！幸亏这只是极少数，要不然他和我早就一命呜呼了！因为我们俩的数学考试好像从来就没有及格过。
蚊子说的那句“林子大了什么เ鸟都有”我一直记着。就在后来，我最后一次去我们曾经聚了无数次的那间酒吧，听已和我成为朋友的酒吧老板讲述完他的故事，让我知道了他曾经也是个ฐ老师后，我心里也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他没有说让我替他保守秘密的话，但我知道他之所以选择那次机会告诉我，就仅仅因为这件事是他的一个秘密。一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这个秘密便成了我的秘密。于是，他内心的负担轻了一份，我内心的负担加重了一份。
他无限遗憾ย地告诉我说：
“我曾经是一名大学老师！你信吗？”
我没有理由á不相信从他那双流露着忧郁๗的眼睛里传达出的真诚。我点了点头。
他又补充道：
“那时候再有一个月，我就将要升为教授啦。那样的话，我就是全校最年轻的教授！”
这位清瘦的酒吧老板在和我们频繁的接触中，结下了可以相互倾吐内心的友谊。他是那么地爱干净，那丛精致的小胡子让我们相信他是世界上最适合做酒吧老板的人。要是我对蚊子朱丽ษ他们说那个总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格子衬衫的酒吧老板，曾经是个差一点成为教授的大学老师，他们一定会敲着我的脑แ袋说：
“你这里出问题啦！”
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酒吧的时候，我们这个ฐ小团体已๐经分崩离析了。只有朱丽和大雄与我保持着联系。殷雅和蚊子都去了南方，蒋小楠走向了更北的方向。蚊子和我之间的友谊随着他思想的成熟以及我根深蒂固的固执很自然地走向了灭亡。殷雅和我之间的感情就像一颗鸡蛋掉在地上一样破碎得无法收拾，这给我留下了旷日持久的忧伤。我们都变了，只是那间叫麦地的酒吧和他的老板没有变。
在我为他的毫无变化而感到惊奇时，酒吧老板也为我们的那个小团体的解散而感到เ惋惜。
那次，他说他请我喝酒。他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身上的那ว件褪了色的格子衬衫就如同两年前一样新鲜。酒吧里的气氛让我沉浸在过去就犹如沉浸在福尔马林药水里一样。
当我俩相对而坐时，我深切感受到了他那种惹人怜悯的男人式的清秀。
在成为出色的酒吧老板之前，他是本地一所重点大学的老师。年轻有为的他在历史系里如同一颗放在蚕豆中的爆米花一样光彩夺目。才华横溢的他也能写出“乌鸦叼着最后一颗麦子飞进了夕阳的眼眸”之类的诗。这让他在中文系里红极一时。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将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甚至连他自己也预料é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位前途无量的大学老师。
在他那个年代的冬天，他可以围着一条长长的蓝色丝质围巾到校园的湖面上滑冰，可以站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独自吟唱。到了第二天，他就可以看到整个湖面上都飘扬着五颜六色的长围巾，看到雪地里到处都是独自吟唱的人。
由于他的存在，历史系以往空荡荡的讲堂里变得热闹异常，那些逃亡已久的学生们都纷纷回到了课堂。这让历史系的老师们一致决定要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晋升为教授级别。
酒吧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