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郭政委找她，维娜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些害怕。知青们都有些怕场里的领导。她躲也躲不掉，只好跟着小罗去了团部办公室。那是栋三屋楼的办公楼ä，郭政委的办公室在二楼。维娜进去的时候，郭政委正在看报，脚抬在桌子上，人使劲往后靠。小罗说声政委小维来了，他才放下报纸。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quot;
陆陀顺水推舟，掩饰内心的惶恐，说："๙我请客，理应先到的。";๙
他没走多远，又回头说："你也回去了吧，太阳泡到水里去了，马上天就黑了。"๙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郭浩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着。维娜什么เ都不说，只拿火钳盘着火。
郭浩然说：&ุquot;维娜，专案组的同志都说你同郑秋轮关系最近，想找你了解情况。我自告奋勇，说让我来找你谈。专案组还是我说了算。你知道，让别ี的同志找你谈，性质上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隔离审查你。我是替你担了担子的。&ุquot;
维娜低着头，将红红的炭火垒好了，又耙平，然后垒好，再耙平。维娜猜郭浩é然可能正望着她的头顶，等着她说声谢谢。她却一言不发。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说："你的耳朵长得真好看。&ุquot;
她像被炭火烫了，头一偏，坐直了，望着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谈话的内容？"她只在心里这么狠狠地说，嘴吧纹丝不动。郭浩然同她对视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不停地抽烟。维娜拿了张报纸，夸张地扇着烟雾。他便尽量偏着头，将烟雾朝一边吐。他这姿势，正好耳朵朝着维娜。她不由á得瞟了他的耳朵，见那耳根边黑黑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她胃里就有东西直往喉咙口涌。
郭浩然不知抽过好多支烟了，把烟蒂朝炭火灰里一戳，低头叹道："๙维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๙
维娜故作糊涂ิ，说："我自小就不会猜谜，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领导，找我谈话，你就谈吧。";๙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着维娜说："我是个ฐ军人，说话直来直去。就同你明说了，我很喜欢你，想娶ດ你做老婆！"๙
听了这话，维娜并不害怕，而是气愤。不说别的，光就老婆这两个字，她听着就感觉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把老婆两ä个ฐ字用在自己身上，维娜感到极大的羞辱。她把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你知道我会答应？"窗外没有树，只有发着黄的天空，便感觉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风。
郭浩然说："你跟我做老婆，不会吃亏的。我会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好。我会尽量想办法，调到城里去当机关干部ຖ，你可以进城做营业员，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柜台。"
不知怎么เ回事，维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不喜欢当营业员。"
郭浩然急了，忙说：&ุquot;你也可以进纺织厂，做纺织女工。"๙
维娜说："纺织女工会患职业病，她们要定期吃猪血，清洗吸进去的纤维。我恨死吃猪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เ好工作了，就说："๙我会让你有满意的工作的。"๙
维娜不想逗他了，很认真地说："郭政委，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浩然沉了会儿脸，突然怪笑起来。望着他的怪笑，维娜厌恶而恐惧。他就那ว么怪里怪气笑了好久，站了起来，忽又冷冷地说："๙你别怪我对郑秋轮不客气！";๙
郭浩然说完就往外走。维娜也站了起来，望着郭浩é然的背影说："๙郑秋轮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郭浩然回头说：&ุquot;这同个人恩怨没有关系，是两ä个阶级、两种立场的斗争。他郑秋轮满脑แ子反动思想，我郭浩é然仇恨一切反动派。美帝国主义手上还沾着我们郭家的鲜血，我那姑妈被掳到美国去了，如今还不知尸骨埋在哪里哩！"
维娜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可以对着我来，别难为郑秋轮，这同他没有关系！&ุquot;
郭浩然的脸立即涨成了紫红色，恶狠狠地说：&ุquot;有关系！就有关系！你爱他，我就要整他！我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要让他坐牢，我要整死他！"๙
维娜愤怒得几乎想扑过去咬碎了他。可她双脚发软，坐了下来，浑身发抖。郭浩然背对着门口，逼视着她。她想大声叫喊，却没了力气。她的声音很微弱，说："你打击报复，你公报私仇。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来，躬下身子，几乎像是耳语一样，说："你去告呀？我说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谁证明你？告诉你吧，上面公安来的人已๐撤了，案子完全由á我负责。郑秋轮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写份检讨就行了。你这么เ爱他，你救他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我还要告诉你，郑秋轮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没有你，我是不会这么เ狠心对他的。"
维娜没有想到郭浩然会如此卑鄙。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手脚抖个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见维娜什么也不说，以为她害怕了，便笑着说："๙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正坐着他深爱着的人儿，或许能有所安慰吧。维娜只是这么傻想，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哭个ฐ不停。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เ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ฐ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脆脆的东西了，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๐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鸟还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เ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ä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ฐ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ณ飘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ฐ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๙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
维娜感觉有很多双手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张脸慢慢清晰起来。是戴倩。"你醒来了小维，你听见我说话吗小维？&ุquot;戴倩笑吟吟的。
原来维娜病了，送进了农场附近春风公社卫生院。戴倩被派来照顾ุ她。戴倩望着她微笑，说："๙小维你吓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烧下不来，老是说胡话。"
维娜想说，谢谢你，戴倩。可她的喉咙嘶哑了，张口却出不了声。戴倩按了按她肩头的被子，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维娜只是望着她，眼泪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戴倩说：&ุquot;๙农场领导都很关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ຉ刚ธ走，场里还有事。"๙
听说郭浩é然，维娜就闭上了眼睛。她想打听郑秋轮怎么เ样了，却不敢开口。
维娜在卫生院里躺了几天，身子慢慢轻松些了。郭浩然来看过几次，她总闭着眼睛，不说话。郭浩然每次都说，你好好把病养好吧。维娜不去想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只感觉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说那ว件事。她宁愿永远这么เ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卷上去，又窜下来。窗户紧闭着，飞雪让一切都显得宁静，似乎又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喧嚣。她的脑แ子里太乱了。
有天，戴倩带了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进来，说：&ุquot;他是春风公社ุ的书记，叫吴伟，也在这里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吴伟没有坐下来，站在维娜床前，有些拘谨，问："你要什么东西，就说。我叫人去取，很方便。"๙
维娜说："๙谢谢了，不需要什么เ。"她的声音好些了，能说话了。
吴伟站了一会儿，又说："要什么就让戴倩找我要。"
吴伟像是很紧张，说完就过去了。戴倩过去关了门，回来坐在维娜床前，脸红了好一会儿，才问："小维，你说他…人怎么เ样？"
见她那样子，维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๙样子很精干，也热情。"
戴倩又问："你说他人长得怎么样。"๙
维娜说：&ุquot;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谁都是两个脑แ袋。"
戴倩低着头，眼睛望在别处，留แ给维娜半张红脸，说："๙他是他们县里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戴倩总不说吴伟的名字，一口一个他，维娜就知道她准是爱上这个ฐ人了。
维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é然又来了。他头上满是雪花，脸黑里泛青，冻成那ว样的。戴倩到隔壁吴伟那里去了，病房里没有别的人，另外两张病床空着。
郭浩然问：&ุquot;你考虑好了吗？&ุquot;๙
维娜没有回答他，只问：";๙你准备把郑秋轮怎么样？"๙
郭浩é然说："这几天都没有审问郑秋轮，只让他一个人反省。"
维娜说："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换？&ุquot;๙
郭浩然说："๙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跟着我，也没什么不好。&ุquot;
维娜说：&ุquot;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郑秋轮好。"๙
郭浩然语气严厉起来，说："๙他有什么好？一脑子反动思想，一个毛孩子。&ุquot;
维娜说："毛孩子怎么了？他也可以长到三十二岁。等他长到三十二岁时，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走着，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说："我可以让他活不到三十二岁！"
维娜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怔怔地望着郭浩然。郭浩然却仍没有转过脸来，背对着她，威风凛凛地注视窗外。这时，戴倩推开门，郭浩é然回头横了一眼，说："我正找维娜谈话。"๙
戴倩便缩回头，又出去了。郭浩然从怀里搜出一叠材料，丢在维娜床头，说："你看看吧，这是郑秋轮的罪状。我一直保着他，没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为了你。我半个小时后回来。"
打开材料，维娜两眼一黑，半天才回过神来。材料上的字，老在爬着，像满纸的蛆虫。看着看着，她感觉头越来越肿胀。列ต举ะ的罪状，无非是郑秋平日的言论，都是她熟ງ悉的。他的那些话，平时听着都是很有道理的，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放进这个材料é的逻辑框架里面，句句话都大逆不道了。
维娜绝望了，只好想着让步。她眼睛酸痛难耐，泪水直流。听到了推门声，知道郭浩然来了。维娜闭着眼睛，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小维你说什么呀？"原来是戴倩。
维娜睁开眼睛，见戴倩一脸惊讶。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过来了，却又将信将疑ທ，问：&ุquot;๙难道是这么回事？&ุquot;
维娜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戴倩呼吸都紧张起来了，长舒一口气，说："๙那这个人也太坏了。"
维娜说："๙我恨不得杀了他。&ุquot;
郭浩é然回来了，笑咪咪地问：&ุquot;戴倩，医生怎么说？维娜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戴倩说：";我问了，明天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