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之国
走到村东头二郎庙旁边，肚子一阵阵疼了起来，这才想起，肚子里还装着个孩子呢！强忍着疼痛扭头往家走，刚ธ进家门，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的工夫，孩子已经蠢蠢而动了。身不由己地顺着墙壁滑下来，刚躺到地上，孩子已๐经呱呱坠地了。
回国不久，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历史随笔《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笔记》。这本书，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此书文笔生动流畅，时有思想闪光。
比如说，在我们心目中ณ汉奸的代名词“吴三桂”三个字，经过他的笔墨滋润，一变而成了一个ฐ“外表兼具北雄南秀”的美男子，一个在战场上冷静、坚决，无与伦比的战士，一个曾经视荣誉如生命的忠臣孝子，一个ฐ在历史夹缝中被挤压被扭曲的痛苦灵魂。
唯一的文化活动就是听四邻八乡游串的说书先生来讲书了。什么《隋唐》、《三国》、《杨家将》、《大宋宣和遗事》。在这些评书里，他知道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知道了朝廷之上有“忠臣”、“奸臣”，知道了“宋太祖一条哨棒，打下四百八十座军州”。对于到今天为止的绝大多数中ณ国人来说，这些评书演义，也就是传统文化中ณ的粗糙的底层文化产品，而不是那些高雅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才是他们真正的精神基石，奠定了他们一生的思维模式。
朱元璋的童年实在是太平凡了。一般人出名之后，老乡们总会给他附会出一些如何幼年颖异、天生不凡的传说。可怜朱元璋的老乡们制造起这类本不需要太多原料é的传说，都觉得有些困难。制造来制造去，不过编出了这样一个笨拙的故事。说是朱元璋和伙伴们一起在山上放牛，肚子饿了。有人说要是有碗白米饭吃就好了，那ว一个说吃肉才香，越说大家肚中越火烧火燎。
朱元璋指着眼前的牛说，这不就是肉吗？想吃咱们宰一条尝尝。有人说，那回去不得被打烂屁股啊？朱元璋说，管他呢，先快活一顿再说。说着抄起一把砍柴斧，就把一条小牛犊给宰了。有人带头，大家也就不怕了，有人帮忙剥皮，有人去捡树枝，生起火来，大家痛痛快快吃了顿烤牛肉。不一会儿，地上只剩ທ下一条牛尾巴。吃完牛肉，大家才害怕起来，谁也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朱元璋脑筋一转，把牛尾巴๒插在山石缝里，和大家约好，就说小牛钻进山洞里了，怎么เ拉也拉不出来。大家齐声说好，一哄而散。
这么弱智的传说当然不可能ม是真事。这个本来为ฦ神化朱元璋而制造出来的拙劣故事，唯一透露出的真实信息，却仍然是贫困和饥饿。
在对一个人精神世界ศ发展至关重要的青少年时期，朱元璋所能接触到的外界ศ资源太少了。史称朱元璋自小资质俊秀，《明太祖实录》载，“太后尝谓仁祖曰：‘人言吾家当生好人。今诸子皆落落，不治产业。指上曰：岂在此乎ๆ？’”原来，陈二娘曾找人算了一卦，卦上说他们家会出一个“好人”，二娘对五四说：“谁呢？这几个孩子都是一副没出息样，我看也许就应在重八身上。”从朱元璋后来的表现看，陈二娘的话算是有先见之明。
然而如果不是元末农民大起义把他颠簸出原来的生活轨道，开始了错误的人生，朱元璋再聪明也不过是一个乡下的穷孩子，注定与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
在乡村社会里，不仅仅有淳朴的人情和田园风光，也有愚昧、野蛮和对权力的盲目顺从。就在社会最底层的摸爬滚打中，底层文化精神全方位地渗透进朱元璋的身心。而随着命运神奇的改变，登上皇位的朱元璋不可避免地把他性格中的贫困文化因子更为广泛深刻๑地传播到整个国家和民族精神里面。终其一生，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ຓ的一举一动都受着农民思维方式的牢牢制约，我们在他的治国大政方针里，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淮河南岸那个ฐ小村庄的贫困文化的精神印记。
在凤阳乡下这些农民们的眼睛里，天圆地方แ，日升月落，小小的村野四周，景色永远不变。老一辈的生活经验对农民们有着持久的报答力，老年人因此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农民式思维
基于乡村生活经验，洪武皇帝的治国理念中表现出强烈的静态取向。他治理国家的基本倾向就是把国家的运转方式固定化，使整个社ุ会倒退到เ“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始状态。当了皇帝的朱元璋保持着朴素的农民道德，对天下老年人施以特别的尊重。他颁แ布《存恤高年诏》，规定：
所在有司精审耆民……年八十、九十，邻里称善者，备其年甲、行实，具状来闻。贫无产业，八十以上，月给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以上，岁加赐帛一匹、絮十斤；其田业仅足自赡者，所给酒、肉、絮帛ຑ如之。
就是说，各地老年人，活到八十岁以上的，他每月给米五斗ç、肉五斤、酒三斗，还赐给“里士”爵位；九十以上的，每年再多给帛一匹、絮十斤ภ，赐给“社ุ士”爵位。见到县官，一律平行行礼ึ。
取消宰相后，朱元璋一个ฐ人忙不过来。他异想天开，认为ฦ民间老儒起自田间，淳朴老实，富于经验，于是从社会底层直接提拔辅政人员。他在洪武十三年公元13๑80年九月设立四辅官制度，以“协赞政事”，从民间找了几个ฐ普通老儒王本、杜占、龚斅xiào等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辅佐自己施政，“眷注特隆”。不过实行了一段时间，朱元璋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诸人皆老儒，起田家，淳朴无他长”，这些老人除了看孙子，别的贡献确实难以做出。于是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他不得不又废除了四辅官。
对于外部世界，农民们的基本反应是排斥、恐惧和不信任。封闭的生活状态让他们感觉安全、轻松。他们不爱冒险，只想守着前辈传下来的生活方แ式，一成不变地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虽然取天下依靠的是武力、进取和冒险精神，然而一旦ຆ天下安定，朱元璋立刻恢复了农民的保守本性。
大元帝国是一个世界性帝国，继承者朱元璋却对外面的世界ศ丝毫不感兴趣。他满足于把蒙古人赶回沙漠，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勇气和眼光，深入沙漠彻底歼灭之ใ。日本人不断ษ制造事端，对他进行挑衅，他也是发几道诏书，申斥一顿了事，没动过兴兵远伐的念头。他对曾给中国带来巨เ大财富的海外贸易不感兴趣，不但禁绝了海外贸易，甚至禁止渔民下海ร捕鱼，把海岛上的居民悉数内迁，“以三日为限，后者死”。
在《皇明祖训》里，他把二十多个邻国列为不征之国，以这些国家“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告诫后代，“切记不可”对它们动心思。虽然没有多少财产需要保护，中国农民世代对套院墙一直有着不衰的热情。而继秦始皇之后，朱元璋的明代又一次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来重修长城，以致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长城，基本都是明代遗物。
短视的实惠观是孤庄村生活在朱元璋身上打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记。底层文化是饥饿的产物，实用主义是它的核心，占有和保存那点为ฦ数不多的生存资源吸引了农民们的全部注意力。为ฦ了一点粮食，几间草屋，人们可以毫不顾ุ惜地运用体力脑力，把算盘打到最精，让每一粒米都发挥最大效益。从这一点看，它是现实、精明而有效的。然而，由á于生活经验的限制ๆ，农民们目光短浅，缺乏想象力。他们的精明、现实有时不可避免地变成短视和愚昧。
农民较少有机会锻炼归类、抽象、推理这些较高层次的思维能力。在他们的头脑里，世界ศ是以实实在在的实物方式存在的，是山、河、土地、树木、庄稼、猪、牛、羊、鸡这些事物的总和。他们计算数字时，眼前总是要闪着这些事物的形象，或者想象着手指头脚趾头的样子，才能算得过来。他们不能理解超出实物层面的道理。
朱元璋和任何一个孤庄村乡亲一样，是坚定的重农轻商主义者。在他们眼里，商人都是不劳而获者。他们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地用汗水换来实实在在的粮食，而商人们只是把货物从各地交换一下罢了，货物总量并没有增加，但却像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许多额外的利润。这无论如何让他们想不通。因此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轻商的皇帝。为了贬抑商人，他特意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纱、绢、布四种衣料é，而商人却只能穿绢、布两种料子的衣服；商人考学、当官，都会受到种种刁难和限制ๆ。
本来在宋代中国就实行了税收全面货币化，而朱元璋却使税收制ๆ度退化到实物制阶段。“衙门内的传令、狱丁，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修理也是同样零星杂碎地向村民征取。”黄仁宇说，朱元璋的设计“等于向中外宣布：中国为世界ศ上最大的农村集团，它大可以不需要商业而得意称心。”
第三个影响是强烈的亲族观念。“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农村社会里，血缘关系比任何关系都可靠。成为皇帝的朱元璋对任何人都抱着强烈的猜忌之心，独独对于自己的血亲却无条件地倚重信任。
虽然有历代藩王之乱的前车之鉴，朱元璋还是视而不见，固执地让他的孩子们分享皇帝的权力。他的孩子都被封为亲王，拥有雄厚的兵力，“带甲â八万，革车六千”，以此防止帝国大权落入外姓之手。大臣们指出他封建诸王之策的严å重弊端，他却认为这是离间他的骨肉，把进言者抓来囚死狱中，这一安排身后终于酿成了靖难之乱ກ。他对任何人都刻薄寡恩，唯对自己的亲人奉之ใ唯恐不厚。他规定了历代以来最薄的官俸，同时又规定了历代最厚的皇族俸禄。他规定他的亲属和后代们都要世世代代安享富贵，不必从事任何职业，以致皇族的供应成了明中期之后国家最沉重的财政负担。
农民式节俭
除了这些对帝ຓ国性格造成的深刻影响之外，农民生活给朱元璋自己留下的印记更为ฦ深刻。他终生保持着浓厚的农民习性、农民作风和农民气派。
中国农民是世界ศ上最能吃苦耐劳的人种。他们在计算生产成本时，从来不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好像体力和精力是一种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以任意耗用。有农村生活的艰苦打底，朱元璋是中ณ国历史上最勤政的皇帝ຓ之一，他从来不惮给自己้增加工作量。从登基到去世，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在遗诏中ณ他说：“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据史书的记载，从洪武十八年公元138๖5年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天之内，朱元璋批阅内外诸司奏札共一千六百六十件，处理国事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每天要批阅奏札二百多件，处理国事四百多件。仅此一端，即可想象他是多么勤奋。
在对自己的享受上，农民是最严厉的克己主ว义者。几千年的贫困生活积累下来，他们的节俭欲甚至已经成了一种盲目的本能，而不是一种手段。朱元璋的节俭，在历代皇帝ຓ中也堪称登峰造极。
当了皇帝后，他每天早ຉ饭，“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陈梧桐《朱元璋大传》。他所用的床，若无金龙在上，“与中ณ人之家卧榻无异”。他命工人给他造车子造轿子时，按规定应该用金子的地方，都用铜代替。朱元璋还在宫中命人开了一片荒来种菜吃。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正月的一天，朱元璋拿出一块被单给大臣们传示ิ。大家一看，都是用小片丝绸拼接缝成的百纳单。朱元璋说：“这是做衣服的边脚料，我让人缝成一块布，省得丢掉可惜此制衣服所遗，用缉为被，犹胜遗弃也。”他对浪费是如此深恶痛绝，有一天退朝，见到两个太监穿着新靴子在雨中走路，朱元璋大怒，立即把他们叫住痛斥：“靴子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做一双得费多少工！汝何不爱惜，乃暴殄如此！”叫人把这两个太监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又有一天，见到一个官员子弟穿一身值五百贯的华丽ษ衣裳，朱元璋大不适意，教训他说：“如今你借父兄的光，生长于膏梁纨绔之下，农桑勤苦，邈à无闻知。一件衣服花了五百贯！这是农民数口之ใ家一岁之资也，而尔费之于一衣，骄奢若此，岂不暴敛？自今宜切戒之！”
像每个农民一样，朱元璋有着强烈的乡土观念。他手下的功臣，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老乡。登基之后，他觉得哪个地方也没有老家好，越来越想念淮河南岸的那ว个小村。“圣心思念帝乡，欲久ื居凤阳。”凤阳本是贫瘠之地，立国之初，他却坚持把国都定在这里。虽然大臣们多次劝谏，也不动摇。农民们生活中ณ一再节省，盖房子时却会倾其所有。同样，为了经营中ณ都凤阳，一贯坚持轻徭薄赋的朱元璋也劳民伤财，不惜人力物力，先后征用了几十万军人和工匠，花钱唯恐不多，用料唯恐不精，为求坚固，石缝里都灌上铁ກ汁。不料工ื匠们不胜劳役，用“厌胜法”
1表示ิ愤怒。气急败坏的朱元璋把大批工匠杀掉，衣锦还乡的计划也因此而落空。要不然，淮河南岸那ว个“十年倒有九年荒”的贫瘠小村，就真的成了大明王朝的首都。
1้厌胜法，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老百姓俗称为ฦ下镇物。所谓镇物就是工匠偷偷放在别人房中、器物中的那些据说会给人带来坏运的泥人、木人、弓箭、剪刀、纸人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