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从来不问价钱。她挑好了货物就拍拍手，叫道：胡子，拿钱来！胡子身上也总有那么多钱。偶尔没钱了也不要紧ู，把胡子押在那里。家生的孩儿，天生的奴隶，忠心耿耿，又有力气，到哪儿都值很多钱。
王仙客摇摇头，看样子很伤心。孙老板建议他去问问别ี人，因为ฦ孙老板想不起，不见得别人也想不起。王仙客叹气道：好吧，我就去问问。不过我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为ฦ我知道，你们坊里的人全是一模一样的记性。
还有一件事也同样古怪。昨天他还不认识王仙客，今天他就认识了。他想起王仙客七年前确实到坊里来过，他那时是要考进士。因为ฦ和无双谈恋爱误了功课，他只好去考了个明经。王仙客人不坏，没有架子，上到官老爷，下到乞丐，都和他谈得来。
王仙客没解释为ฦ什么เ他能知道宣阳坊里那ว么多事情，王安也没有问。他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人家根本没法回答，只能自己้去猜。老爹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就去问孙老板。孙老板说，这王仙客过去多半得了妄想症，他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ฐ坊里的人，知道了一些坊里的事，找不到เ无双时一着急，就不知自己是谁，以为他也是宣阳坊的人啦。现在他找到了无双，毛病也就好了。
七十年代之初ม，也就是北京城里空空荡荡的时节，马小军在乡下。清晨，他被一阵哇哇的有线广播声吵醒，此时窗户纸刚刚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这间房子用黄泥墁墙，有半间是炕。炕上是一床红布面的被子，因为光线昏暗，所以看不出脏来，其实它是很脏ู的。在那床被子底下，朝外伸出三颗人头，一个男ç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子；这个男人想必就是马小军了。门框上电线通着一个赤裸裸的舌簧喇叭。所谓舌簧喇叭，就是一种很便宜又很难听的喇叭，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就像鬼叫一样。那个女人推推马小军说：“孩子她爹，该起了。”
有关我自己，还要作些自我介绍。我脸色惨白，个子倒是蛮高的，但软绵绵的没有劲儿。穿什么เ上衣都显大，穿什么裤子都嫌肥。眼睛像患了甲â亢一样凸出，脸上有很多鲜红的小斑á点。不知什么地方没长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小来。但你也不要小看我，知道我的人都说：这孙子手特黑。这当然是个ฐ比方，实际上我的手一点都不黑，而是雪白雪白，四季温凉。看相的说，男ç生女手，大富大贵，但这一点到现在我还没看出来——我走进401้室，对坐在床上的女孩说：阿姨，你转过身去，我给你解绳子。她马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那双交叉在一起的洁白手臂又呈现在我面前了。
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不去上中学，跑到这里来坐着。这可叫没办法的事——俗话说得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的造化还是小的，我有个ฐ表哥，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经做了多年的生意，挣了不少钱。现在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要开公寓了。
我表哥很早就开始歇顶ะ，还不到三十岁，头顶就光秃秃的了。假如所有的头都掉光还好一点，偏偏在额头上方还剩了一小撮黑毛，看上去像过去小孩子留แ的盖头，或者是早年间彝族人留的那种天菩萨；还可以说，他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胡子，可惜长得不是地方แ。要是一般人头秃成了这样，肯定要把这撮毛剃๙光，免得别人看到他时笑。但我表哥没有这样做，他身上有股狠劲儿，叫别人笑不出。他自己้也爱和别人说个ฐ笑话，别ี人听了也只好苦笑一下——住在黑铁公寓里，谁敢不买他的账。只有401的房客敢不买他的账，听了他的笑话，把小嘴一瘪，小声说道：无聊。我表哥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以为忤。虽然表面上对她严厉，但他喜欢她。这也不是什么เ难想象的事，假如你是公寓的管理员，又会喜欢谁呢。
我说过的吧，我表哥新买来的这个秃头原来是个牛逼人物，除此之ใ外，他还是个君子，所到之处与人方便，很少给人添麻烦。他在网络上开了一家软件公司，用户经常打电话、电传，问他软件的问题，他也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无奈有些用户实在太笨，怎么解释也不管用，这时他就要亲自去一趟。如果就在本市，那ว还好办，要是外地，就得个特快专递，把他自己寄过去。我送他上邮局办有关手续，开着我表哥的吉普车。这辆车的特异之处是在挡风玻璃后中央有个ฐ大铁环，可以把房客的一只手铐在上面，我和秃头出去时就是这样的；还有一个特异之处在于房客的座位比驾驶座矮很多，秃头坐在我身边，比我矮了半个头，他东张西望，嘴里哼着一支不知所云的歌。
在黑铁公寓，女孩缩在笼子里，已经睡着了，又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一伙穿黑色皮衣的人拖来一个裹在黑布长袍里的男ç人。那个ฐ女孩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并且嗅出了他是一个男ç人。住在黑铁公寓的人嗅觉都很灵敏。他们把这个人拉进了402室——那间房子原来是空着的，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后出来锁上了门。此人从床上挣扎起来，追到门口来，从袍袖里伸出双手来说：你们先把我的手铐打开了啊。那伙人里为ฦ的转了回来，看看他戴着手铐ຖ的手，态度很好地说道：你先忍忍，明天早上我们找锁匠——你还有张合同要签。然后他们都走开了。
但我总觉得她小腹那里黑蓬ศ蓬ศ的一片，像生了一个大黑痣——起码那ว地方就难看得很。后来在马路边上，我心里一直想着那ว个大黑痣，对她的种种暗示就无动于衷——她在我身边不停地跳着脚，说道：冷啊，冷。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把这件蓝ณ色的破大衣解开，让她钻进来。但我不肯这么做：我不愿担上性骚扰的恶名。
市场里熙熙攘攘，有很多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拴着好几个很牛逼的货物，穿着打扮和我表哥的房客搬家时差不多，但每人手里都有一把折扇，假如有人来问，就打开来遮着脸，隔着扇子和他说话——看起来像日本的艺妓。假如人成为ฦ商品，就应该遮着脸。
不单孙老板想起来，别ี的老板也想起来。罗老板想起这老家伙用了一个刻薄管家，专门会耍无赖。明明是无双砸了人家的窗，那管家就是不赔。有什么เ样的东家就有什么样的管事，罗老板到今天还恨得牙根痒痒。
无双砸了窗，不过是十文钱的损失，不够记恨一辈子，于是罗老板又想起这么一回事来。这事情想起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啦，那是乱党占城时的事。无双的爹黑更半夜的跑到เ罗家来，说是逆党逼在京的官员出来做事，如果不去，对全家都不客气。那家伙说，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绝不从贼，大不了一死以全臣节。但是我那爱女无双才十六岁，吃也没吃过，穿也没穿过，怎忍心叫她随我一死。这孩子就在坊里长大，求罗老板看在平日她叫大叔的分上，叫她在府上躲些时日。日后王仙客回来，就求罗老板为他们完婚。我要他们把您当亲爹看待。
无双和她爹一块来的，她爸爸说完就叫她跪下给罗老爹磕头。但是罗老板叫道，慢着！他心里很气愤——他妈的，全坊那么多人，你怎么就逮住我好欺负？
罗老板很不好意思地想到，当时他很怕受连累。后来他又想到，自己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你一个无双担风险。心下也就坦然——这是个好理由á，是不是？他叫这父女俩去找王安老爹——第一，老爹没有家小，不怕连累；第二，老爹是坊吏，他老人家也是大唐朝的一级地方组织。还有第三第四，今天记不清楚，反正罗老板是不答应。
无双的爸爸还要继续磨下去，那ว无双早就不耐烦了。她说：爹，你和这老梆子费那ว么เ多话干吗！咱去找王安，他再不要我，那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要不是为了等表哥，我一点都不怕死！
王安老爹也不肯收留แ无双，他说他是个单身男人，要避这份嫌疑ທ。无双的爹死缠活缠，逼得他连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你别看我老，我还有性欲，经常手淫。无双在一边听了，翻肠倒胃呕吐起来。她说：爹，你也不必为我费心，我干脆ะ上吊得啦。
想起这件事，王安老爹起初ม也觉得惭愧。后来一想，这事办得并不坏。像无双那么เ美的姑娘送上门来不要，可谓道德高尚。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连鲁男ç子对美妇人也只能闭门不纳。老爹想，我虽比不上柳下惠，起码也是个鲁男子，犯不上为这事就想不起无双的爹来。王仙客说的都对，是有这个人，因附逆得戮——只是有一点，他不叫刘天德。
程老板也想起类似的事来，不过更不光彩。无双的父亲确实来过，求他收留แ无双，程老板也答应了。当时是半夜三更，程老板激动得心里扑扑乱ກ跳，等无双进来。但是无双不肯进来，站在外面朝她爹喊叫：爹，我死也不去这老色鬼家躲难！你不知道，他平时看我是什么眼色！夜里静悄悄，无双的嗓门儿又大，吼得全坊都听见。要是别ี人还好，偏偏是程老板。他又好色又道学，气得几乎ๆ上吊。
程老板想：这事也没什么，好歹我比孙老板还强一些。当时无双在他门前吼过以后，她爸爸又要带她去求孙老板。无双说：孙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用说无双的爹，连孙老板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12๐
无双父女没有去找孙老板，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落了个心里平安。但是他不知人家对他评价如此之ใ低。不但无双不肯上他家躲难，而且绿女对他还有一个ฐ评价——她说他是她平生所见的第一个不尴不尬之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还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第二天他和各位君子上王仙客家来，别人都觉得自己้说话支吾其词，不大好意思，偏他说得出口——诸位，让我们定出两大原则ท；第一，无双的爸爸不叫刘天德；第二，他不是吏部尚书。除了这两ä点，其余的都可以讨论。
孙老板一点无双的消息也不能，觉得不大愉快。他提出这样的原则，是要显示ิ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综合能ม力。可是王仙客听了几乎要吐，他心里想，我操你的娘！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在这样的原则ท下，程老板想起来无双要到เ他家躲难的事。他说自己家里太破，无双不肯来。王仙客明白她是觉得程老板靠不住。她做得对。假如到了程老板家，现在也不知孩子都养了几个啦。王安还有些补充，王仙客觉得没必要听。他还是那ว个老问题：诸位，你们谁知道我表妹去了哪里？请快说出来。找到了她，我一定重重相谢。
就是这件事没人想得起。王安老爹情急之下，说起哑谜来。他说无双官卖了七天没卖出去，后来去了一个地方，那ว地方不想则已，想起来叫人六神无主，又是大恐怖又是大欢喜。临去之ใ前放了一天假，她回坊里来，见了人两ä眼直，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罗老板倒想起来。无双回坊，原来是找人带话给王仙客。她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只好上罗老板店里来，说得那些话叫人不好意思提起。大家叫他不要有顾虑，不管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原来无双说，这一坊人都是混蛋王八蛋，罗老板也是个ฐ王八蛋，不过还像是个ฐ好一点的王八蛋。所以她求罗老板带一句话给王仙客。王仙客听到这儿，把耳朵竖起来使劲听，结果听见一句：这句话我忘了。
不用我说你也想象得到，王仙客站起来对罗老板连连作揖，泪流满面地说：罗老爹，您千万别价。我就是你儿子，你就是我亲爹。哪有亲爹把儿子的事忘了的道理？
王仙客这种说法，除了哀求，还带点情急要耍无赖的意思。孙老板、程老板和王安都使劲帮他想，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直绷了一顿饭的时间，罗老板终于想起一点什么เ来。他说，无双叫王仙客到……去找她，可……是什么เ地方，他拼了老命也想不起。王仙客急得要命，几乎给罗老板跪下来。忽然间孙老板跳起来，朝大家施ๅ了一礼道：小子店里还有点俗事未了，我去忙过了就来。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别入会对他有什么看法，撒腿就跑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