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学期中ณ，大姐的病越重了，重得不能ม动弹，时常在床上哭唤。
我说：“得交学费。”
爹不吭。他又开始吸烟了。烟布袋和烟锅里装ณ满了芝麻叶子，只要他用力一吸，烟锅里就会升起一股火焰，所以他吸得总是很慢、很轻。
这样，我的学生生活又重新活灵活现地开始了。
“你们干啥？公社正开会学文件。”
这时候，姐姐就拿着穗儿去烧了，我和雯淑就坐在院落里，两人静默一会儿，不自在起来，就千方百计找话来讲。
我感到了异样。就不再说话，看不清各人的脸色，只看见二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恨二姐，她学习比我好，又是同级同班，因此爹就常常小瞧我。我从二姐身边走开了，站在爹的身旁。院子里很静，连蛐蛐的叫声也没有，树叶的摩挲声清晰地在头顶响着。
队长站下来。
人们说回吧。
到เ堤上，两个劳力把五叔放下，去胳ฑ肢窝拔抓钩๗，那抓钩死活不肯下来，每拔一下，五叔的嘴就极苦地咧一下，终于把他从昏迷中疼醒过来。他张开嘴说，我日你们娘呀！还叫我活不活？拔的人就不敢动了，说抓钩进了骨头缝。队长过来，蹲在五叔脸前，老五，你忍着一点。这样说了一句，他就一手按着五叔的肩膀，一手抓住铁钩๗，扭树枝似的，将抓钩在五叔的胳ฑ肢窝里旋了一个圈儿，用力向外一拉，五叔骂了句你不得好死三哥，那抓钩就挂着一块红肉出来了。
我说不用怕，村人们在这里，队长三叔在这里，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
“想。”
三
“为啥？”
“没啥怕，给我干奶治病嘛！”
走入窝村，太阳挣出云来，片片日光落在房上地下，村落里明明暗暗。地上的狗脚印、鸡脚๐印从各家各户走来，朝村西行行伸去。老鸦在槐树上一团一团，羽毛根根落下，飘到副乡长的脸上。回到เ家，三姑女没入屋，就在门外唤，娘呀，我爹回来啦！待一个妇女从上房晃出来，一脸堆着笑，从三姑女手里接过行李。三姑女就转身进了灶房，烧火，磕蛋，旋๙过身子就端了两ä碗荷包蛋出来。
“不用。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
“都是迷信。说今年男人灾多，明年女人灾多。”
“不怕歇死！”
“这事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队长说完，不等我和二姐觉醒过来，就甩着胳膊走掉了。
一会儿，队里的牛车轮子钟็响了。
不消说，又要开会。
吃过午饭一会儿工夫，老榆树下就坐满了社ุ员群众。和去年那个群众会一样，近百号人马，散成几片，男男ç女女，老老少少，掺杂不齐。孩娃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有的男人，来开会时端着饭碗，吃完了饭，碗就放在身边石头上。午时的日头，正巧ู在榆树顶上悬着。榆树条儿都面条似的倒挂起来，青白的榆叶，稍微地晒卷了。牛皮虫包儿从树叶、树枝上系下来，在空中荡着秋千。榆ด树下的阴凉花花叉叉，日光团儿钢钱似的一个ฐ挨着一个。队长三叔是咬着一个红薯面馍走进会场的。他站在牛车轮子钟็下的石头上，没看来了多少人，也没挨门挨户查人头，把少半个ฐ馍塞进嘴里，伸长脖ๆ子咽下去，到เ一个端着饭碗的社员面前，要过碗喝了几口，就又回到เ钟็下的石头上。
“我家的那个大舅子来了，正在家里吃饭。”队长先小声、后大声地说：“大舅子是高中老师，妈的比我吃得还多……笑啥？有他娘啥好笑！大舅子正在家吃饭。他来说咱们瑶沟村的连科在四中学习是前几名。可眼下，都知道连科夹着书本回来了。为ฦ啥？穷。她姐有病。供不起他念书。大舅子说连科退学可惜透了。可惜不可惜，大家伙都知道……我昨天又去看了咱们村的那一亩半地，小麦长得喜欢人，黑油油的，一棵靠着一棵，少说一亩地能打八百斤ภ小麦。一亩半就是一千二百斤ภ。一千二百斤呀……就他妈的让一队讹去了。因为啥？因为咱们队里没人物！想想这一层，就不能让连科辞学回来。开会就是这意思——大家说吧，谁家有钱先垫一肩，让他家洛阳那ว边治着病，家里这边还能读着书……要是说起来咱们一个村供不起一个高中生，走出村谁他娘的脸上也没光彩！”
队长说完，就下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会场上很静，就像没有开会一样。吸烟的男ç人们多起来，大榆树下像冬早一样雾雾腾腾。烟雾飘到เ一缕一缕的日光下，像一丝一丝彩线般闪着光。有女人在纳鞋底儿，这会儿也停住手中的活儿，看看自家男人的脸，再去看别ี家男ç人的脸。虫包儿在树下荡来荡去，把烟雾割成一段一段。能听见虫包儿荡动和割断ษ烟雾的声响。
我和姐坐在会场的西面一条土棱上。没想到เ开会仍是为ฦ了我念书。我心里自然又燃起一片火光。姐也很激动，望着所有会场上的人，眼里含着乞求别ี人的光，就像讨饭到เ了人家门口上，眼巴๒巴๒等着人家给那么一口饭。
过一会儿，会场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又过一会儿，会场仍是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队长急了，把将吸完的烟撂在地上。
“都他妈的说话呀，好坏总得放个响屁儿！”骂着，他又卷了一支烟。
有人问：“一共多少钱？”
队长说：“五百，最少五百。”
一说五百，会场上有了女人的嗡嗡声，像一群蚊子开始在会场上飞动一样。“天呀，五百！”“五十还差ๆ不多。”“五百块钱……耍儿的？是要人的命。”“庄稼人，别ี说五百，五块钱从哪来？”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传到เ西边，二姐听了，脸上先是一阵黄白，好像忍了身上哪个ฐ部位的剧痛一样；接着就黄白都没了，只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粒。到末了，她慢慢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我感到เ姐的手又热又软，抖得厉害，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我说姐，你咋了？姐不理我。她木呆呆地扫了一眼开会的群众，就拉着我朝会场中间走过去。我们走得很慢，好像怕抬脚，也怕落脚๐。到会场正中，姐松开我的手，对着正东的一大群社员看了看，就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认认真真，一下是一下地磕了三个ฐ头，忍着泪，沙哑着哭嗓大声地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这里我和弟弟连科求求大家了……求大家看在家家都是过着穷日子的份儿上，有钱了请先帮一把：一边关系着大姐的命，一边关系着弟弟的学业。那边大姐的病能不能ม治好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只要让弟弟读书他会有出息的……他不是不懂事的娃儿，再苦再累，他没有忘记过读书用功……他出息了，他会记住他是咱瑶沟村的人，他会记住是伯们娘们、叔们婶们供他念的书……钱，请伯们、娘们放心，今年……今年年前，我家里一定设法还清……家家都是穷日子，一定还清……”
姐哭出了声，说不下去啦。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站在姐的身边，身上软瘫软瘫，瞟一下疾愣愣的姐，就轻轻叫了一声“二姐……”慢慢地、慢慢地和姐并肩跪了下来，也对着乡亲们缓缓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我想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求求了……我一定好好读书……我到เ死都记住是谁供我读的书……”可我说不出来，忽然就跪着转过身子，扶着二姐的胳膊“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哭着大声在唤：“二姐……你起来，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去打零工……我要去打零工，二姐……读不起书我就不读书……我不读书啦二姐！你起来……”
二姐没有起来，没有说话，猛一下抱住我的头，把我的嘴捂在了她怀里。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二姐的胸ถ脯像风箱样一掀一掀……
“我祖宗八辈！”这时候，我听见了队长三叔骂了一句，狠狠跺了几下脚๐。
会场上很静。有人来拉我和二姐……
我们姐弟下跪，一村人措手不及。队长的一声骂，使村人们都惊醒过来，男ç人们就“呼啦”一下树林样站起来，骂起来。
“娘的不要听女人们的话！我们穷，不能穷到เ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的份儿上。”
“是的，打死饿死也要供连科娃子去读书！”
“队长，队长！我们家的房子不盖了，明儿天把那两ä挂大梁拉到เ明皋去卖掉。”
“我们家，我们家有一百二十块现金，原是给老大留แ的定亲钱——拿去吧，大不了娃子多打一年光棍。”
“我们家有二斗陈小麦，一斗ç绿豆，下集去卖掉！”
“我们家也有二斗ç陈小麦。”
“我们家有玉蜀黍……”
村人们围着我、围着二姐、围着队长，吵声叫声响成一片，大榆树下一片喧腾，如同群骂群打一般。我心里怦怦直跳。二姐一脸黄色一脸泪。队长脸上满是汗水，他从人群中挤着站到เ钟็下的石头上，把胳膊在人群头上扫一下，撕着嗓子吼：
“为ฦ着一个娃子念书，折腾得一个村人卖房卖粮食，我这队长算他妈的白当啦！奶奶……这日子、这日子……这日子各家各户都还要过下去。谁家的东西也不能卖，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就这么เ两ä句话：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连科他大姐要治病，连科还要去念书。——都回去吧，后晌去地给小麦浇灌浆水。从今儿夜里开始，挨门挨户到会计那里去交钱，有五块交五块，有十块交十块，一律要现金，没钱就不交。我想一个村几百块钱总还凑得起……钱到เ年底还。不还你们找我队长要——散会！”……
二十一
万也没有想到，全村三十户人家的现金凑起来，才一百八十七块七。这是全村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