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冲点头，又笑道：“舅兄也不要这样自谦。算来称得上门当户对，并没有谁在攀谁。”
顾ุ冲见他两句话一说，又压不住地火气冒出来，忙笑道：“侄儿们自然都是好的。我也就是担心，怕他们年轻，少了上头人携带关照，多受了那些用不着的磋磨。另外，刨除了这一条，大舅兄果真有意看章家，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得心里先跨过坎儿去——那章由虽是章仰之ใ的嗣子，又序长，课业上头却不是出色能拔头筹的。他的窗课、习作，我也看了不少；四平八稳，不功不过，搏个ฐ举人应有七分把握，但或者也就是如此。若侄女儿当真许了他家，跟前番比起来，那头是伯府夫人，这头是举人娘子，心里如何过得去？大嫂子那边又会怎么เ想？事关孩子终身，不是一句只求温饱的负气话就过得去的。这也是我说这桩亲事不好的地方แ。”
她说得有趣，身后黛玉听了，忍不住就笑起来。一时沿湖而行，只见前面三座连爿的开阔轩榭，里面许多妇人闺秀或立或坐，或倚栏看景，或围桌吃茶，望见她们三个来，纷纷起身，一齐迎将上来。黛玉看当先一个端庄妇人，穿一件丁香色暗花褙ທ子，雪青的马面裙ำ门上五彩花卉缠枝连绵，身形微丰，步态雍容，笑容甚是亲和——正是赏花会主家、范大太太强氏。这边范氏忙与她见礼，然后推着洪氏道：“就是我那妹子，章家的大奶奶。虽比我小两ä岁，在常州，竟是照ั顾ุ我的多。我脸皮厚，索性认了亲，也混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洪氏道：“你是姑奶奶，你怕啥。只是这卵石小道，别ี的也无碍，就是落雨天穿木屐子，万一把个齿子陷到缝隙里，就不摔了人，难免撅坏东西。再有，家里有上年纪的，到底还是平整的砖石立瓦，左右一个ฐ安心。且跟这园子又相配。”
范氏吃了一惊，忙抬眼看顾冲，口中道：“什么เ？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别卖关子，快说！”
范氏听了叹气，道：“老爷说的正是。但只可怜委屈了大侄女。雯丫头老爷也是见过的，人品模样性情，哪一桩不好？针织女红也罢了，就是诗文上头，跟家里兄弟都是一样学的。蒋家能得了去，那是他们的造化；竟不知足，还这样糟蹋！”说到这里，范氏自己也觉不对，皱了眉问：“要说蒋家好面子，自己不好反倒先咬别人一口，可雯丫头名声坏了，他们做亲家的难道能落着好？再有，既ຂ然前面的主意是骗婚，哄着瞒着让雯丫头嫁过去，怎的大哥哥一上门，才说要讨个ฐ说法，那ว边就怒了、烦了，做下这一大串ธ来？倒像是他们想要退婚，就等着这边一个由头似的。”
范氏见她越说越气，脸红得好似能ม滴出血来，慌得抱住了她与她顺ิ气，又亲手倒了凉的茶来给她吃。强氏得她安慰，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挨着迎枕喘了半晌，方慢慢再告诉范氏那蒋子安行径：当初那蒋子安虽誓要替祖母、祖父守足三年孝，当时或也是真心，但他原本就是个纨绔浪荡性子，哪里耐得住清静？不过半年工夫，家里就偷摸了许多丫鬟和年轻媳妇子去，甚至连他兄长、父亲房里的也不放过——只因他祖父母在时，这些人都不打紧，无论看上哪个ฐ，张嘴要了去便是；此时他也还如此行事，并无一点顾ุ忌。不想他嫂子早腻烦了这个兄弟，又有蒋子宁的一个小妾娇็妖狐媚，惯能挑拨搂火、多嘴生事，叫她十分地碍眼不喜，于是随便设个局，将他并这小妾捉了个正着。那小妾自然是一通乱棍打死，蒋子安则ท叫他哥哥送到城里一处偏僻别院暂住，对外只说是要静心守孝、参佛抄经，为ฦ祖父母祈福。蒋子安得了一通教训，倒也安生了三、四个月。可正应着那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他在外头老实了几个ฐ月，见家里父兄气也消了，日常也不多管着他了，嫂子那边每月送来的银钱用度也如往常一样了，他便又得意张扬起来。先还是悄悄地弄一两个粉头、小厮在那院里吃酒唱曲，渐渐地就开始招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吃酒，再后来竟是公然开了赌局，一群人吆五喝六，男的、女的不分白天黑夜胡天胡地，弄得原本一个清净别院，从此变作一个污塘秽窝，糟脏不堪目睹耳闻。直到有人赌博输红了眼，又有喝醉了的挑事斗狠，闹出人命官司，惊动了京司衙门，一条铁索捆了二、三十号人去，他哥哥蒋子宁黑着脸将他押回府里严å加看管，这才算彻底安生。
范氏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说：“虽然只多一年，但那蒋子安当时也好有十八、九岁了？一年一过，就满了二十。这男ç子行了冠礼，真正成了年，实在是有大不同的。大哥哥和大嫂子这样做，正是合情合理，更是一片父母心肠啊。”
黛玉笑道：“我的病自胎里带来，早些年还小，腑脏ู都弱，安安生生养着就好，旁的也不妨的。如今我长大，身子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此刻再学那些，才是正当其时呢。嬷嬷既ຂ曾经侍奉祖母操练，到时候可少不得也要烦你帮我记着动作诀窍。”
青禾就搭话道：“果然如姑娘说的，表少爷平日也有这样的装束，单在早ຉ晚两头，在园子里水边石台子上踢腿打拳。看见的小厮们都说，表少爷拳脚又快又猛，竟跟平时里换了个人儿似的。只是自姑娘家来，表少爷应着他舅兄等的请，有多半时间不在家，倒是许多日都不曾见着。”
洪氏笑道：“这话，你老可错怪我爹爹啦。是我跟大爷商量，炎天暑热的，爹上了年纪，实在不放心他到处跑，就请大哥代走一趟。正好我们两个ฐ也十来年没到扬州ะ，趁便也一起来，也算是儿女两方的心意都有了。就这个道理，我们整劝了两ä三天才最终答应。现在你倒还说他。只怕就这天气，常州那头，他耳朵非得要立时着火烧起来不可！”
章望笑笑，不与他多扯。洪氏却笑道：“你老爹也知道有孩子们在，就这么怪声怪调的。为老不尊，还不是打你起的头？”
这林轲就先往小厨房去。见那单辟出来的一间药室里头，新า拨给黛玉的大丫鬟青禾同一个ฐ小丫头正看着煎药的炉子。林轲先问声好，再问黛玉。青禾见是他，忙笑答道：“这药总还要小半个ฐ时辰，我怕气味儿重，熏着姑娘不好，叫青苗、雪雁儿陪姑娘到园子里暂逛一逛去了。你向那边寻去？”
关梦柯也不侧身避让，果然就受了他的礼，只是一张脸还板着，一本正经道：“我可先说好了。我都是看在洪家丫头和回小子的面上，其他人的好歹，我才不管！”
谢楷听了，拍手道：“必定是了。这‘海神庙阳告桂英死报’原是元人话本里所记，后人改编了戏文来敷演，就有七八种也说不准。只是我也没看过全本，可惜可惜。”
见他说着起身，谢楷赶紧拦住，道：“你倒不用忙，他们老哥几个那边正热闹，这会子去，指不定逗上些什么——”一句话未了，旁้边谢极已经一眼瞪过来，谢楷忙按了嘴，随即笑道：“我们现就住在大哥这边。且总要多待几天。你也不忙在这一时，等空了再过来就是。”又转向贾琏，说：“刚才那ว边席上，听说近来京里有个‘吟萃班’，昆腔弋阳俱善，班主ว兼台柱的几个生旦都是余杭本籍，五年前被京中ณ王公看中，连班子一起带到京里去的。近来很有几出新戏，如新า编的《白兔记》、《幽闺记》。还有一出《焚香记》，里头《打神告庙》一折唱作绝佳、文辞最妙。贾兄可曾听过？果然精彩么？”
昭儿心里奇怪，想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但再不敢问，只顺着贾琏话头说道：“已๐经收拾了。地上还有些水，但天热，不消一会儿工夫便都干的。”
这昭儿比兴儿大几岁，人老成些，遇见事情想得也多，心里有事，就听不得兴儿信口玩笑，又为ฦ的他在贾琏身边时间更长，说话间也就没好声气。不料逗出这么เ两句话来，被噎得一个ฐ字也没有，差ๆ点厥在当场。好容易回过了神，一转眼，瞥见那两个仆从都住了手，正侧头拉长耳朵听他两个讲话，顿ู时怒起，催骂道：“还立在那ว里做什么？地上都收拾干净了？再木手木脚的，看我不禀了二爷，一个个ฐ都打出去省心！”那ว两ä个慌得低头，一通忙乱。昭儿这才稍顺ิ了气，又想着贾琏那ว边也不知得手不曾，那胡姓的书生也总要另寻屋子安置，一面想着一面就往屋外头走。
王书家的道：“可不是，十五岁就中了举，便咱们老爷这上头也不及，都说是得了文昭公的真传。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懂ฦ他什么诗啊干、文啊绣的，只看人物形容、举止气度，跟老爷站在一起一瞧，哪里是旁亲的伯侄，说是父子也有四五分像。老爷平素就爱跟后生辈往来谈论，如今现成这样一个在旁้边，怎么能不欢喜。咦，嫂子怎么住了筷？都是我多嘴，只顾ุ瞎闲话，扰得你吃饭也不安心。”
王书家的顿时笑起来，说：“嫂子这可又说得过了。还有管事嬷嬷和姨娘们呢，表少爷就受了老爷的委托，至多指挥些大节，哪里就深管到เ宅门里头来？但若真说到什么主张，老爷确是一听一个ฐ准儿；要说器重，这些年必是头一份。你只看先时他跟那关先生住松风苑，这会子贾家大爷来了，就搬到延桂堂——老爷几年里常住的偏院，谁想到就搬去那里了？到底是亲舅表弟家的侄子，又是正正经经的举人相公，再不能与旁人一般的。”
一时用毕，漱口。这厢贾琏、章回等也都吃好。众人重又坐到一处，喝过茶，又说了一会子话，关梦柯就催林如海歇昼。黛玉、贾琏、章回各自起身告辞。林如海ร也不虚留แ，就令都去休息。一时泊月堂众人散尽，只留แ林家管事老仆的伍生并两个ฐ小厮在堂下伺候。林如海也不说话，只将身倚在榻上，合了眼默默寻思。
他这里想着，章回早又说了几句，林如海ร顺着他话头，轻巧巧就将话题彻底带了开去。然后又问贾琏京城里情形，贾母史太君身子康健，贾赦、贾政、贾珍诸人职司差营等等。贾琏虽只捐了个ฐ同知虚衔在身，日常里到底帮衬贾政家务，外头往来也勤，平时跟贾珍等混玩得又好，于是不论家里族外、京畿朝野、市说俗谈，诸般百种知道的甚多且全。林如海东问一嘴、西提一句，他竟是桩桩件件，对答如流，只是心中少不得也嘀咕怎问得这样细碎。但转念一想，林如海ร毕竟是亲姑父，又有嫡亲表妹在自己้家住了这许多年，就再多问也是亲戚关怀守望之正理，于是答得越仔细精心了。
听他这样说，黛玉方才不慌张了，又叫紫鹃再打水来，洗净了脸，重新า妆扮过。紫鹃一边替她挽鬓角、簪饰，一边忍不住笑道：“往日都听人说近乡情怯，如今看姑娘这样，才算是见到实情了。但要我说，林老爷看到เ姑娘，就什么都好，又哪里会在意姑娘穿怎样衣裳、用怎样妆？”
转头来说黛玉这边，虽接了老管事伍生自扬州来的书信，对老父反而越是挂念，归心似箭，只恨坐船行太缓，又恨自己不能胁下生出双翼，直飞到扬州城去。这一天眼看就到扬州，夜里还未交四更，黛玉就再睡不着，自己้就起来梳洗妆饰。她既起身，紫ใ鹃、雪雁两个ฐ如何能再睡？也都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又要告诉黛玉：“姑娘不必忙，还有时辰呢！梳妆定是来得及的。”顿时就忙成一团。
林如海ร也不多话，就让她张罗着到屋里窗跟前一张宽榻上坐下，一边倚靠着自己肚里寻思衙门厅上那几个ฐ的来意。
林如海ร听了点点头。小厮说的这孙主薄名叫孙纲，乃是盐课吏目，虽只挂的从九品职司，却是林如海的一名幕僚心腹。林如海病时，盐政府上下事情、内外通传，就是他的主持，别人也都知道他在林如海跟前分量。而章回乃是文昭公之后，明阳书院里拜的几位师傅都是当世大儒，年纪虽轻，文名已显；又是林家嫡亲的表侄，得了林如海亲口吩咐，这些日都由他代为待客——且来人既已说是来探病，有这两个一道在前，倒也不算失礼。想了一下，吩咐说：“叫伍垣和申ã凭，代我过去给来的几位大人告罪。说我虽已经没了大碍，却还体虚无力，不能到前头去。后面屋子因医嘱，用药草之类熏燎收拾，乱糟糟十分不恭敬，也就不请他们进来。有公务上的事情，十分急的递进来；可暂缓三五日的，我身子但凡撑得住，立时就到前面，召请他们过来说话。”
黄幸查看他神色，稍一琢磨，立时也想起来，道：“怪道你笑成这样。那ว王家与你可也算有亲？”
黄幸笑道：“这都是他家拘泥了。子孙得力，自成一支又如何？非要联姻、结亲。单看岳丈家，三个舅兄如今都是什么样的品级，岂不比那什么东晋王氏本家要出息百倍？那王醴的儿子王子腾，如今也正得用，有他父祖恩荫，更有本身才干。锥在囊中，其末自见，谁又去问它从哪一块铁砧上打来，哪一处硬木上斫来？”
章回低着头，闷闷道：“是，母亲的恩德，儿子都记着。”
章回这才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慌忙跪下，膝行到章望跟前抱住他腿：“是儿子说错话了！父亲要打要罚任您处置，只不要让母亲知道就好。”
那洪大却道：“真个儿一个月都没见这些。自元宵节太太跟姑妈置了气，回头又跟我妈大吵了一架，那ว以后就再没下过厨。所以你来了，我就跟来混吃，知道她必定要给你做的。”
一句话未了，那洪大果然叫鹌鹑蛋给卡在喉头，顿时就憋得脸红脖ๆ粗、白眼乱翻。章回只得起身转到他那一头，在他背上两处一拍，叫还吐出那ว颗蛋来。洪大又随手抓了几案上章回杯子猛灌了一气，这才缓过劲儿，向他憨笑道：“多谢多谢！”
谢楷摆手笑道：“还是我逗着说起来的，莫要过责了他。”就栗子里拣了三五个大个儿的与他，因问那两个说：“我与那ว章家少爷章回做了三四年的同学，书院里头本来最好，只是头一回来常州，要往他父母跟前行个礼，心上正惴惴的。现听说舅父同章家大爷两下知交，这样倒是好了，凡事有长辈带携教导着，也省得我年少无知的犯错。”
那凭儿自不知他心里面一时诸多想头，听到这般说，只当是真心褒奖，顿时就得了意，笑道：“就是少爷这句话。我们每日在家，跟出去的少，然而老爷太太日常便不用人？家里短长，人来人去，我们也都随着看着，天长日久ื的总也能长些儿见识。章家大爷、大奶奶常来常往，我们不时见着，自然知道。真真是老爷太太一般的尊贵好人儿，模样又清俊，言行又爽利，待下又慷慨宽大……”
范氏随口应一句，递与他一盏养神安睡的茶。顾冲接了，就见范氏站着，脸上踌躇，动动嘴，却是欲言又止，便问：“怎的，有事情说？”想一想，就道：“我知道了，你还是为ฦ外甥的事情挂心罢。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开口，要你犹豫的？”抬手，牵引她在身旁้一张凳上坐下，道：“你是他正经舅母。他来得这样仓促，你就再多问两ä句也是应当。”
范氏见他脸上一本正经，偏说的歪理，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赶忙用手掩住，口中连连应是。夫妻两个相对看着，越觉得有趣，终于都大笑起来。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范氏方แ唤人过来与顾冲换鞋袜、伺候盥手净面，自己则亲手替他除去头冠，松了簪髻，又搭了件衣服在肩上，一面问道：“与南京那边书信，老爷都写得了？”